第二十七章

清早滿院花香,流雲在外頭叩門:“回主子,花架我弄好了,也從別處移了紫藤,如果能活,估計很快就能開花。”

韓朗嗯了一聲,翻個身繼續假寐。

華容卻是醒了,反手撐牀預備起來。

韓朗眯着眼,看他腰象木板一樣硬着,撐牀板的雙手青筋畢露,忍不住伸出手去扶了他一把。

“腰很疼是嗎。”扶完之後他嘆一口氣,也坐起身:“腳怎麼樣了,我看看。”

華容笑,左右環顧,比手勢:“這天眼見着熱起來,王爺看見我扇子沒?”

韓朗哼一聲,將他腳上襪子一把扯了,雙腳擱到自己跟前。

腳面上有薄痂脫落,血流得不多,大多也已經凝固。

韓朗又哼一聲,斜眼嘆口氣:“我記得前幾天看過,你腳面已經完全結痂,你可不可以解釋下這是爲什麼?”

華容連忙撓頭,比劃:“這個,我可能睡覺不安生,愛蹬被子,所以……”

“我暈倒那晚你去了哪裡,咱們一路歇在客棧,你有幾次乘夜踩着傷腳出去,要不要我提醒你?”韓朗將他雙腳握緊:“我不怨你裝蒜,裝作不能走路要我抱來抱去,我怨你對自己這麼惡毒!”

腳面被他這麼一握立刻迸出血來,華容雙手撐牀,也不掙扎,只是喘氣。

“流年回來了你知道嗎?”韓朗將手一鬆:“我曾派他去查你底細,我想你應該知道。”

華容眨眨眼。

“可是我現在不想見他。”韓朗上前,將手心鮮血劃在他眉心:“你的底細我不想知道,你深夜出門是給誰送信我也不想知道。從今日起,我好好待你,你也好好待你自己,咱們什麼也不管,可不可以?”

華容還是眨眼,撐牀的雙手有一隻鬆了,人一個趔趄,不過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這個是紫藤。”韓朗將人抱到花架後道,開始動手溫酒:“紫藤開花很漂亮,你見過沒有?”

華容搖搖頭。

“那就但願它能花開,讓咱們華總受也開開眼。”韓朗跟了句,喝一口酒,湊嘴過來餵給華容。

華容喝了,擡頭看花架,目光空濛,無嗔亦無喜。

韓朗在近處看他,喝了口酒,同樣是晉城竹葉青,這次入口卻是綿甜。

“我們來玩個什麼好了,填詞作畫彈琴下棋,你喜歡哪個?”春風拂得他來了興致。

“都……不喜歡。”華容蹙起了眉頭:“要不王爺你把我銀票還我,我們曬銀票玩,很好玩的。”

“銀票我幫你換了大銀莊,等我死後,你就可以每月去銀莊領開銷。”

華容扁着嘴,憋住沒問韓朗啥時候才死,意興闌珊比手勢:“那王爺隨便,愛玩什麼玩什麼。”

“要不我們畫畫。”韓朗撫掌:“你選句詩,我來畫。”

“我只會些淫詩。”

“那就淫詩。”韓朗擊掌,示意流雲拿筆墨來:“咱畫春宮圖出去賣,也算營生。”

筆墨很快就拿來,桌子也很快擺好。

華容卻還在猶豫,說是要選個絕頂的淫詩來作畫。

“鳥棲池邊樹,僧敲月下門。”最終他一敲扇子,在紙上落墨,一邊還手動:“這是我背過最淫的一首了。”

“鳥棲池邊樹……”韓朗唸了念,失笑:“賈島,這詩哪裡……”

話不曾說完華容已經提筆,在紙上畫了叢草,草里長着棵樹。

“你的鳥,棲着我這顆樹。”他手動:“還有你硬氣起來,那個,象不象光頭?來敲我的……”

“來敲你的後門!”韓朗大笑:“鳥棲池邊樹,僧敲月下門。好,咱今天就畫這第一淫詩。”

說完就提筆,在紙上勾了彎上弦月。

華容則連忙替他打扇。

一幅纖毫畢現的男男春宮圖很快成型,鳥依池樹□□花開,神韻氣勢無一不到。

“好了。”畫完後韓朗退後,從懷裡掏出印章,使力按上。

一旁華容已經笑得喘不過氣,直敲桌子。

“流雲!”韓朗將那畫揭起,對光又打量了一下:“這幅你上街去賣,要價百兩,敢還價的打斷腿。”

“等等!我說等等!!”一旁跟着瞧熱鬧的華貴這時突然一聲大吼,衝將過來將畫拿住。

“這不明明是我嘛!”拿着畫他又是一聲霹靂:“爲什麼把我臉畫得這麼清楚,流雲在下面就不畫臉!”

韓朗也開始扶住桌子笑:“你是宜上不宜下的華貴人,露臉的機會自然是要給你。”

“一百兩。”笑完之後他又正色:“流雲你記牢,還價的打斷腿。”

流雲躬着腰回是,腰眼子立馬吃了華貴幾記老拳。

花架下面這時竄出來兩隻野貓,流雲趁亂告辭,那華貴立馬發威,學野貓打架猴在他身上,一邊還記着問:“那天你就是這樣的,從下面的姿勢就是這樣?我……”

華容被他這句話逗到打跌,笑得猛了,一時有些暈眩,眼前猛然暗了下。

而身後韓朗這時突然將手一指:“那裡,紫藤開了朵花,哈,感情這也是朵淫花,趕着來看春宮圖。”

華容擡頭,眼前仍是發黯,馬屁卻是記得,看不見也比劃:“那是花能解語,傾慕我家王爺才情。”

韓朗沉默。

心裡好似有種貪戀,希望這一刻無限漫長永不會過去。

隔着咫尺距離他伸出了手,還沒碰到華容的肩頭,卻聽見身後華貴的一記大嗓門。

“主子你猜誰來了!”那個大嗓門如此不知情知趣:“林落音林將軍!也真是的,他居然能找到這裡!”

“好久不見。”見面後林落音發覺自己只會說這四個字,連手也不知道怎麼安放。

華容手動,華貴連忙解釋:“我主子問你怎麼會找到這裡。他說他第二封信告訴你地址,可那封信發出去纔不過一天。”

“月氏受創暫時收兵,我受命還朝,本來就已經到了洛陽附近。”林落音低聲,嗓子發澀,閉口不提自己如何策馬狂奔一夜。

華容點了點頭,一時無話。

倒是華貴來了興致:“我主子寫信給你?還兩封?都說了些啥?”

林落音嘆氣:“他說自己安康,讓我勿以爲念。”

“勿以爲念還寫信!鬼才信他。”華貴翻眼:“那你又來幹嗎,就來眼對眼發呆?”

林落音不說話了,胸口起伏,一杯茶端在手心,卻總也不喝。

華容拿扇子敲了敲手心。

“我來說完我沒說完的那句話!”隔一會林落音突然高聲,將茶一飲而盡。

華容苦笑了聲,那廂華貴卻立刻趴上桌子,眼睛瞪得老大:“什麼話,你跟他有什麼話沒說完?”

“那天我說不如……”林落音立起身來,雙目晶亮:“現在我來說完,你不如跟我走。天涯海角朝堂野下,我都絕對不會枉負你。”

華容的那個笑慢慢收斂,拿手支住額頭。

連華貴這次都懂得了分寸:“林將軍,你聽到傳聞沒有,那撫寧王可能是詐死!”

“詐死又如何。”林落音又近一步:“今日我來,只問你願不願意,如果你願意,我便什麼都不怕。”

華容聞言擡頭,看着他眼。

這雙眼磊落堅定,乾淨得不雜一點浮塵。

他緩緩手動:“林將軍可後悔留任?”

林落音怔了下,不過還是不猶豫:“不後悔。我到現在才明白,爲誰效命不要緊,要緊的是我守得邊關完整,不負我平生志向。”

“林將軍的志向是什麼?”華容比劃,手勢沉緩方便華貴翻譯:“我記得是劍寒九洲平四方吧。可我的志向是一受封疆。”

“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爲謀。”華容拿扇敲了敲額頭:“我之所以寫信告訴你地址,是盼你做個恩客。希望你常來常往而已。”

林落音梗住,嗓眼發燒,一時間不知說什麼是好。

“林將軍如果懷念當日滋味,現在就可以重溫。”華容將扇譁一聲大開:“我給將軍折扣,只需五百兩。”

這句華貴翻得是恨聲恨氣,少根筋居然也開了竅,揮手:“我主子說這話就是氣你走路。你還是走吧,該哪去哪,別跟他夾纏。”

“不送。”那廂華容搖了搖扇子,手勢比得林落音都能看懂。

“這樣作賤自己,你到底爲誰,你就真的誰也不愛?”這句林落音已說得沉痛。

“不送。”華容繼續。

林落音怔忡,流連許久還是轉身離去。

門外春光大好,他背影落索,華容起身,對着他已經鵬程大展的身影,第二次抱拳相送。

兩日後,京師。

韓焉去王府探望平昭侯,順便和老王爺聊聊家常。

老王爺照舊託着他的肚子,因爲中飯吃多了,不停打嗝:“呃……韓朗……你咋有空來,來幹嗎。”

韓焉正色,第十次提醒他自己是韓焉不是韓朗。

“將離有解藥是吧。”他突然殺出一句。

老王爺呆愣,立刻也跟了句:“是。”

“那在哪裡。”

“我想想。”老王爺蹲身抱住頭,咬牙切齒:“這次我一定想出來,咋整也要整出來。”

韓焉很耐心等他答案,也不提醒他姿勢活象拉屎。

隔了一會老王爺擡頭,眼睛亮晶晶的,韓焉也立刻湊了上去。

“我今年六十四歲,剛剛吃了午飯,早上辰時起牀,還去看了潘克出征。”老王爺咧嘴:“你是不是問我今天做了什麼,我都記得,一點沒記錯。”

“韓朗,潘克至今還用那把刀呢。”他接着又道:“記得嗎,當年是你力排衆議扶他上馬,還送他一把刀,親自爲他開刃。那把刀如今都捲了刃,可他還帶着,形影不離。”

韓焉冷笑了聲,擡手撫了撫衣衫:“潘克是韓朗的人,這我知道。我現在是在問你,將離的解藥在哪?”

“將離?”老王爺聞言擡頭,抓了抓腦袋:“將離是什麼?你還沒吃午飯吧?我也沒吃,走走走,同去。”

老王爺既然認定自己沒吃午飯,韓焉也只好陪他又吃了一回。

將離的下落也不用問了,老王爺已經吃到頂,每蹦一個字必打三個嗝。

韓焉也只好作罷,出門去軍機處,坐下來便不能拔身,再擡頭時天已放晚。

有太監這時恰巧進門,低着頭回稟:“皇上有事召見韓國公,還請國公移步。”

韓焉點頭,扭了扭僵硬的脖頸,起身進宮。

天際星輝朗照,他在轎內坐着,一隻手搭在窗口,有些倦怠,可耳際那句話卻一直在盤旋。

“韓朗親手開刃的那把刀,至今潘克仍然帶着,形影不離。”

潘克是韓朗的人,他不是不知道,可是這句話卻仍然象根芒針,刺得他坐立難安。

自己那個曾經權傾朝野的二弟,當真就這樣退出了朝堂?

在那不可見的暗處,到底還有多少他的勢力蟄伏着,正監視着自己的一舉一動?

頭有些疼。

韓焉擡手,揉了揉太陽穴,這動作和韓朗十成十相像。

轎子在這時停了下來,管家在窗外,踮腳探進半個頭:“大公子,二公子那邊有消息,您說要即時回稟,所以小的就趕來了。”

“什麼消息?”

“二公子在洛陽落腳。兩日前,林將軍從北境奉旨還朝,星夜兼程前去住處探訪。”

“他們說了什麼可曾聽見?”

“沒,流年已經迴轉,他內力高強,我們的人避不開他耳目,混不進去。”

這句說完韓焉沉默,閉眼揉太陽穴揉得更緊。

轎伕也不敢起轎,在原地踟躇。

“起轎!還等什麼!”轎裡韓焉突然厲聲,掌心拍上車窗,將轎身拍得好一陣激盪。

悠哉殿就在前頭,韓焉腳步細碎,衣衫上暗銀色花紋映着月華,隱隱流光。

不愛朝服精於打扮,這是他和韓朗另一個共同之處。

快進殿門的時候他瞧見了林公公,在殿外不停踱步,看樣子是在等他。

“這是從德嵐寺那裡傳來的字條,我想國公應該看看。”見到他後林公公低聲,從袖口掏出張巴掌大的信紙。

韓焉將紙條接過,一隻手放到他手心,裡面黃金一錠,打發他走人。

楚陌從悠哉殿拿了小物事,買這位林公公送信到德嵐寺,他不是不知道。

可那信是勸華容也歸從他韓焉,他當然是求之不得。

如今這封信是從德嵐寺來,那還真難爲華容,千里迢迢將信從北方託來,又託安不具和尚送了進宮。

信紙很小,韓焉將它對着月光看了,上面是隻得二十八個字:韓焉絕不可信,請謹慎,一切都仍在撫寧王掌握,請靜候消息。

只區區二十八個字,可是韓焉卻看了很久,直到每個字都有如石刻,在腦際盤旋不去。

一切都仍在撫寧王掌握……

將這句他念了又念,脣齒裡慢慢漾出血腥氣,紙條在掌心捏牢,一步步走進大殿。

大殿裡燭火通明,皇帝坐在龍椅,臉孔小小,蒼白得就象個鬼。

見韓焉進門,楚陌連忙現身,低着頭有些焦躁:“從昨天傍晚開始,他……聖上不肯吃飯,不吃飯不喝水不動,好像死了一樣。”

“如果不讓我出去見韓朗,我就死。”燭火下的皇帝這時突然猛醒,衝到韓焉跟前,手勢飛舞。

韓焉漠然,冷冷看他,手心紙條握得更緊。

“沒有韓朗我就死!”皇帝急急又跟了句,眼裡似乎要滲出血來。

“皇上。”那廂韓焉嘆了口氣:“你莫忘記,韓朗曾經上書,一手促成先皇后殉葬,是他害死你親孃。”

“那肯定是你栽贓!詔書也必定是假的!”

“我沒栽贓。是你娘先騙韓朗服下□□,害他至多隻能再活十八年,他要你娘死,那也是再自然不過。”

韓焉這句說完皇帝頓住,不明白狀況,許久才比手勢:“你說什麼,我娘給韓朗下毒,不可能,你是瘋了不成,她爲什麼要給韓朗下毒!”

“爲什麼?”韓焉笑了聲:“因爲愛你,怕他來日專權不可控制,所以要他活不過你的二十歲。”

“你孃親害死你愛的人,卻是因爲愛你。”在皇帝失語之際他上前,嘆口氣,握住他手,語氣從未有過的誠懇:“聖上,我跟你說這些,是因爲想告訴你,在皇宮這種生存大於一切的地方,愛恨不是不能要,而是太過矛盾和渺小。”

皇帝怔怔,手被他握着,有段時間沒有掙扎。

韓焉以爲他已經明白,於是將手鬆脫。

“我不信,你說的每個字我都不信。”退後了一步的皇帝卻突然手勢飛舞,賭氣將能夠碰着的一切東西掃落:“反正我要見韓朗,沒有他我就不能活!”

大殿之內於是一片狼藉,韓焉沉默,又一次見識了嘉藍帝君的冥頑不靈。

“一切都在他的掌握,聖上,這當中也包括你是嗎?沒有他,你們便不能活?”等皇帝安靜之後韓焉這才發話,寂寂的一聲。

“是。”皇帝肯定,手勢比得毫不猶豫。

“那我就要他死。”韓焉擡頭,將眼掃過皇帝和楚陌,眼波最終落進黑暗,裡面躍出一道厲芒:“我倒要看看,他若真死了,天下會得怎樣,是不是會乾坤覆滅!”

說完這句他就轉身,步子決絕,看來已將自己渺小矛盾的愛恨斬斷。

去時他不曾關門,常年幽閉的悠哉殿這時透進一道冷風。

“不!”那殿門之內皇帝掙扎,似乎終於被這道冷風吹醒,有聲音從咽喉衝出,嘶啞地在周遭散開。

作者有話要說:11月11日總攻節,慶祝新羣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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