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外混沌天地,棺內是漆黑一片。
韓朗識相地閉着眼,反正怎麼折騰都看不到。四周水銀還在慢灌,聲音鬧得他心煩,他伸手在棺壁在寫字,反覆地寫。內容倒是簡單,也就三個字:“死華容”。
雖然已經從咬牙切齒,緩解到了慢條斯理。
但還是就那麼三個字。
死
華
容。
水銀以磨人的速度蒸發,刺到他眼疼,鼻疼,連喉口都疼,猶如毒汁直灌,侵進心肺。
空氣開始稀薄,人就開始冒汗。
不能大喘息,否則更不舒服。
可——不喘,更熱。窩囊透頂!
想自己從來心如明鏡,命這玩意,脆弱的很,說斷就斷,說沒就沒,韓朗總以爲自己不在乎,原來還是假正經,死得如此不舒坦,老子不甘!
寂靜裡有種怪聲,韓朗纔沒心思去辨別,只是聽着。這聲一陣一陣的,沒啥規律。
然而感覺上,越來越響,好似在接近。
不知怎地,韓朗的心被揪了一下。難道有人在附近?
那麼一揪心,人不自覺地猛吸了幾口氣,喉嚨很給面子地開始燒灼。
韓朗盡力控制情緒不能爆發,開始屏息凝神,手上還是寫着那三個字:死華容。
而不同的是,他每寫三次,會吸次氣;每寫十次,會敲幾下棺材板。
當然,冷汗依舊如瀑。
梅雨天就是說不準,天說變就變,雨一會子歇,一會子落。
下猛了好一會後,倏然消停了。
華容硬撐起那份清醒,繼續埋首開挖,比盜墓掘墳的行家還要勤奮。
撐不住的卻是流雲,一頭倒下,陷進泥地。
華容忙過去扶起,拍他沾泥的臉。
流雲好容易轉過神,勉強笑笑,正要張嘴,卻隱約聽到了一個聲音。
華容皺眉,顯然也聽見了。
這聲音悶小,還一陣隔一陣的,但相當有規律。
流雲與華容,兩人交換了個眼神,唯一的希望。
抖擻精神,繼續挖,目標一致。只是挖到一半,聲音不再繼續了。流雲吸氣,拋開鐵鍬,雙手齊扒。
華容倒僵硬了會,雙目灼灼,堅定地翻鍬,繼續挖着,一滴水順着他的臉滴落下來,直直地沒入土中。
不是汗珠,就是雨點。
棺材大開的時候,華容居然有點虛脫,手發軟,呼吸粗重。
韓朗仰面平躺着,直挺挺的。溼透的頭髮緊緊貼着他的前額,夜裡看不真切面色,但華容手指在他鼻下一探,已經沒了氣,於是連忙試摸他的體溫。
“該沒事的。”華容喃喃後又抿起了脣,盯着棺材,出手點穴,掐人推打,內力十足地搶救。
不到片刻,韓朗發出一陣猛咳,空打了幾個噁心,倏地睜開了雙眸,僵直沒焦點的眼神,恍忽了許久。
“王爺醒了?”華容笑笑,擦汗。流雲癱坐在地,眼裡泛潮。
韓朗明顯對這聲音有感覺,空睜着眼,卻無措,根本不知往那裡瞧,甚至想用鼻子去嗅人味。
華容伸出手,給了他指引。韓朗終於悶聲,軟搭在華容肩膀上,冰涼的脣感觸到華容的經脈搏動。
“咚咚。”心跳相當有力。
“你……是誰?”韓朗吃力並遲疑問。
“我是華容。不是皇帝,不是楚陌,是華容,你一定要記得,是華容。”華容一字一句道。
韓朗貪婪地吸吐了好幾口氣,咽喉生疼,只能斷斷續續地問,“華容?”
“是。”
“爲什麼……會,是,你?”
華容不答問題,只笑道,“我就指望王爺重掌朝綱,將來能給我封疆呢。”
韓郎喉嚨終於不刺疼了,體內潮起層層熱腥,勉強勾起笑容,“華容,那是送……”
最後的“死”字沒說出,一口血已經噴射而出。
流雲已經累得沒力氣說話,空睜大眼,對着華容。
華容將韓朗放下,翻開他緊闔的眼皮,又檢查了他的四肢和脈相。
本來深黑的眼眸這時蒙着層詭異的霧色,四肢震顫,最要命的是呼吸也有衰竭症狀。
看來汞汽已經透進血脈,正隨血脈遊走,很快就會傷及所有的臟器。
華容的眉蹙得緊了,扶頭遲疑一會,這纔將韓朗身子放平,吩咐流雲:“王爺中汞毒已深,看來要換血;你照看好華貴,我來。”
陵園外,嘈雜地聲音起,明顯追兵已經趕到了。不過,流雲已經佈下陣局,所以華容並不擔心這個。
他將韓朗放下,折陵園角落細長樹枝,用刀劃開樹皮一條細縫,挑撥去枝芯。將樹枝整成空心的管。
隨後,回到韓朗身邊,在他兩手手腕快劃一刀。
血如泉涌,那吸了汞毒的敗血很快流了大半,而韓朗開始陷入昏沉,一張臉煞白,心跳得極其緩慢。
他受將離之累已久,現下血又失了大半,可謂生死只差一線。
華容咬了咬牙,拿出那掘墳已經卷刃的長刀,在自己手腕和韓朗頭頸各劃一刀。
刀尖上兩股熱血滾滾,最終溶到了一處。
所謂攻受合璧天生一對,兩人竟連血脈都能相溶,華容苦笑,將樹管一頭插入他的血管,一頭接到了自己脈上。
內力推送,華容身上熱血被慢慢送到韓朗體內。極少許血沿吸縫溢滴而下,落在韓朗臉頰。
眼前又是一陣昏黑,而且這次維持了很久。
華容還是苦笑,靜默着等那陣眩暈過去。
而韓朗靜臥,這時鼻息穩定,竟是十分安詳。
“王爺。”華容將身子漸漸伏低,近到不能再近,這才耳語:“到如今你欠我良多,但願來日你能還得起。”
韓朗不語,沉沉昏迷。
這句話他本來絕無可能聽到,可是華容定睛,卻看見他依稀勾起了脣角,那角度很是譏誚。
遠處,追兵們衝不進陵園,只好在陣裡打轉,無奈對天空放箭。
流雲帶回華貴,支起棺材板,擋箭。
箭中的不多,居然吵醒了華貴人。
他揉揉眼,一瞧見流雲馬上湊近,聳起肩幫着流雲,分擔掉點木板的重量,而後又想起了什麼,橫眼對着華容道:“開花的鐵樹,我們是不是要抗着這死沉的棺材板一輩子?”
流雲倒先答話安慰,“陣是我布,早想好了退路。我們去兔窟!”
雨停風卻還是吹得不暢,溼氣悶潮壓到了最低點。
韓焉無所事事地看窗外風景,等待。
月氏發難,屢生戰端。他現在起兵發難,實在有些牽強。
可有這個皇帝坐龍椅一日,朝堂哪裡有士氣可言?有無還不是一樣?
思緒一轉,他又想起了弟弟韓朗。
人各有志,不能強求。
作爲對手,韓朗該死。作爲弟弟,韓朗不當虛死,做兄長怎麼樣也該給他個教訓。
韓朗該知錯!的5f
十數年將離折磨,他早已泯不畏死。
可頭頂水銀倒灌,那種滴答聲數着死亡腳步、被汞毒逼得無處躲身的滋味,韓焉就不信他不怕。
做哥哥的,有義務責任讓他在死前畏懼,從而後悔,明白到傾盡一生和自己的大哥作對,是多麼的不該不智。
窗外天空終於有了變化,灰黑被染成通紅一片。
喧聲如潮。
“撫寧王府起火了。”
韓焉冷笑,終於等着了。
百姓愚昧,世局動盪,一場大火幾句謠言,韓焉就能將京中軍士再來個大換血,捎帶還能安了林落音搖擺的心,一切順理成章。
人正得意時,有人卻來稟告,說關在撫寧府的犯人已經逃逸,於韓家陵園暫留後,已經向西郊逃竄。
韓焉當下明白,他們是想逃到兔窟了。真以爲狡兔三窟,沒人能找?
他揉眉間,垂眸冷然道,“給我用炮轟平,西郊撫寧王別院。”
簡單的一聲令,讓這夜精彩絕倫。
天,被燒得火亮,炮轟如雷鳴。
地,街巷間軍兵雜踏聲起伏,惹得百姓人心惶惶,他們哪裡還能睡着,膽小的縮在牀角大氣不出,膽大的摸黑收拾起了行裝。
但誰也不敢出門一步,上頭的命令很清楚,擅離家者死!
平昭侯府議事廳內,火燭通明。
三五人影在潮溼木雕窗微微晃動,交頭接耳,顯得焦躁難安。
坐在首席位置的平昭侯周真,擲下手裡的茶盅,淺青的細瓷粉碎,水濺灑一地。
“姓林的,別誆欺我皇族無人!想討要我們幾個皇親的兵權,妄想!”雖是周家宗室旁系,畢竟還屬皇室,忍讓總該有個限度。
站立堂下,拱手請命的林落音冷靜地擡起頭,深棕色的瞳仁映着燭火,“侯爺真認爲手上幾名侍衛軍,算是兵權?”反問的話語實在無華,卻似冰刀刺人心骨。
林落音此行目的明確:韓焉就是要借平息騷亂,城裡軍卒不足的名頭,讓在朝當軍職幾位皇宗,交出手上殘餘無幾的兵力。
周真頓時無話,一口惡氣硬生生地憋悶於胸。
林落音又垂下頭,敬候佳音。只要平昭侯首肯,其他人也自然跟從了。
這時頂上殿瓦,發出碎裂聲響,細小卻清脆!
“房上有人偷聽!”林落音警覺亮劍,率先衝到門外,無人!?
落音眼波一轉,飛步奔到庭廊盡頭的拱門,正好有人推門而入。他當即挺劍,準確地頂指來人咽喉。“什麼人?”
“林大人饒命,我是……老王爺府上的人!”那人急忙晃着雙手,乞求道。“那日,你登門見老王爺,我還在旁邊幫你倒過茶,大人難道忘了?您……可別殺我啊!”
林落音攏起眉,果然是僕人裝扮,腦海過濾,卻沒什麼大印象,不過劍頭還是向外鬆了半毫。
而此刻,平昭侯與幾名皇親已經趕到。
周真見那人,忙證實,“先別動手,此人真是我父王府上的家奴。”
林落音這才收劍,還沒來得及開口。
周真便扭頭,質問那僕人,“光安,你可見什麼可疑人路過?”
光安搖頭,“園子道黑,我剛摸到門口,林將軍就用劍指着我了。”
林落音追問,“這麼晚了,你到這裡來,有什麼事嗎?”
周真不悅地一眯眼,卻沒發作,眼神暗示光安回答。
光安頷首恭敬地回道,“老王爺……他睡的木牀晚上又塌了。本想叫人來修,可現在城裡到處是禁令,所以小的過來,想請侯爺出面幫忙。”
誰都沒想到是這事,平昭候身後有人悶笑。
周真當沒聽見,只寒臉道,“又塌了?半個月不到,他已經睡塌了三張了!囑咐下去,換鐵的!”越是忙的時候,這個沒用的老爹就越會出狀況。
光安仍低頭,“王爺交代過了,就要西城門富強街那姚木匠做的牀。”
“我說了,換鐵的!”
“侯爺!老王爺還說,今晚就要,否則他就在地上一直打滾,滾到牀做好爲止。”
身後笑聲又起,比先前放肆了許多。周真瞪大眼,氣得抿緊了脣。
林落音倒隨和,“幾位不如快交了兵權,我能馬上派人去找那姚木匠。”
侯爺虎目射火,悶哼了聲,算是應了要求。
光安也爲能妥善交差,長舒了口,“林將軍,還是小的領路吧。姚木匠的家不是那麼好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