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由於麻醉劑的效應,米氫琳最終也沒有收到京都純子的回信。這讓她多少有些煩躁。
如果死亡能夠威脅一個人,那麼用死亡逼迫他,他就會乖乖聽話。但是你沒法逼迫一個瘋子。
在意識到馬克亨納瑞已經瘋了之後,米氫琳就對自己的計劃有些後悔。
但赫胥黎卻持有不同的看法。
這是爲了擊敗那個幾乎不可能被擊敗的怪物。
這是爲了拯救這個城市的居民。
達摩克里斯之劍已經掛起了。聖逐的魔法納米機羣確實幾乎不會在赤道附近失控,但當夏吾存在於此的時候,一切就都不好說了。就衝這一點,他們也需要讓夏吾離開這一段“劇情”。
但他們不知道應該如何去做。可能理論上,只有馬克亨納瑞能夠在這一點上幫助他們。
他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現金還給了馬克亨納瑞。雖然說他們是用“綁架”作爲藉口,但是赫胥黎並不打算真的要馬克亨納瑞的資產。他不缺金錢,道德上也不允許他這麼做。況且,馬克亨納瑞現在也算是臨時的盟友了,那樣做也不大合適。
馬克亨納瑞首先在黑市之中找了一家地下錢莊,將其中三分之一的鈔票兌換成舊鈔票。北迴歸線以北需要用到現金的地方並不多,他也花不出去。這錢也沒法拿到大康采恩名下的金融機構了——這裡面的每一張鈔票,編號都是記錄在案的。若是掏出一兩張還好,掏出一摞,只會引來警惕與跟蹤。
他先要將其中一部分換成舊鈔票。
反正加納科喬,實體貨幣還是被需要着的。這些鈔票會在市面上不斷的流轉,最終分散進入銀行。
只不過,他的個人資產實在是太多了,這家地下錢莊一時之間有些消化不了,所以才先兌換三分之一——當然,這裡面也是需要手續費的。
馬克亨納瑞倒不是很在意這一點。
隨後,他來到了赫胥黎與米氫琳租的一個倉庫,將幾大袋鈔票暫時放下,設下結界保護。
馬克亨納瑞並非是戰鬥型的法師。他所學習的法術,沒有經過非常嚴格的構築,彼此之間缺乏聯動,沒有赫胥黎那樣宛如一體的效果。但是在高難度的儀式上,他還是要勝過赫胥黎的。
至少他在鈔票上設下的結界,赫胥黎看了都覺得危險。
在做這些的時候,赫胥黎一直在盯着馬克亨納瑞。按照道理來說,向這樣放任一個幾小時前還是敵對的法師這樣任意進行儀式,是很危險的,所以赫胥黎一直在留心,看有沒有進行對抗鑑定的骰子落下。
在“天命之路”的加護下,不管是誰想要欺騙他,都必須過一個“唬騙”,就算對方話術驚人,沒有告訴他虛假情報而是要誤導他,多少也得過個“交涉”——當然,“天命之路”只不過是將遊戲系統化爲魔法加護到人身上,赫胥黎不完全要按照骰子的結果行動。比如說,對方真的通過了“唬騙”,他也不需要真的相信。倒不如說,骰子落下的時候,就代表對方存在欺騙行爲了。
在遊戲之中,“玩家”與“主持人”要求進行“唬騙”、“察言觀色”之類的鑑定,實質上是用“技能”與“骰子”剝奪“角色”的思考能力。
由於赫胥黎不是公幹,所以身上“天命之路”狀態並不完全。正是因爲如此,在他警戒低於一個閾值的時候,“天命之路”會默認不進行對抗鑑定。正是因爲他第一接觸的時候與敵人的情報差過大,纔會在假警察那裡吃了大虧。
面對馬克亨納瑞,他自然不會再放鬆。
但奇怪的是……骰子一直沒有落下的痕跡。
馬克亨納瑞不打算瞞着他們做任何事情。
在處理好查票之後,馬克亨納瑞拍了拍手,將一臺復古筆記本放在摺疊桌上:“好了二位。接下來,我得給你們糾正一下你們認知方面的一個錯誤。”
“按照你們給我提供的一點微不足道的情報——請原諒我這麼形容,因爲你們不肯對我開誠佈公,都不告訴我實驗體05的具體下落,以及他的具體經歷,只是用語焉不詳的人名地名指代。你們知道的,科學的方法,非常依賴信息自由度。而保密主義則……”
“說重點。”米氫琳有點不耐煩。
馬克亨納瑞立刻轉變了話題:“你們提到,實驗體05現在已經隱藏在人羣之中,甚至有了人類的名字,而且某位理想國高層願意用自己的政治資源爲他做出擔保,讓他得以暫時的自由。而他現在看起來也很溫順的生活在人羣之中,對吧?你們似乎已經開始將他當做一個‘怪異的人類’來看了?”
米氫琳搖了搖頭:“他或許具有人類的特徵,但毫無疑問,他是一個怪物。”
“哦,‘擁有怪物般力量的人類’。”馬克亨納瑞點了點頭:“或者‘能變成人類的怪獸’,反正不管怎麼樣都接近人,想要將他收容僅僅是因爲他的力量會被動的危害到人類……”
“‘僅僅是’?”赫胥黎重複了一遍這個詞。
“暫時就不要在乎這一點了,鬥犬。”馬克亨納瑞搖了搖頭:“首先,你們被迷惑了,僅僅是因爲這些人長得太像人了,你們有了不必要的道德感……”
“‘不必要的道德感’?”赫胥黎真的有些憤怒了。
“OK,‘你們覺得傷害實驗體05有道德上的風險’——這個措辭怎麼樣?”馬克亨納瑞搖了搖頭,啓動了計算機:“你們應該先看看這個。”
米氫琳感覺有什麼順着自己喉嚨往上涌。實在是太過噁心了。那是一張圖,圖片上有很多個眼球,這些眼球包裹在薄薄的皮瓣之中,而這些皮瓣根部則是一個個肉管。這些肉管一直連接到……
“一個人……”就算是長期與各種噁心生物對抗的赫胥黎也覺得有些不適:“一個人?圖片名‘Porto07’……07?”
他對實驗體07還是有印象了。那是一個長着翅膀的少年,和這個渾身眼球的……
“實驗體07在你們行動之前,就被實驗體05殺死了,不過這當然不是實驗體07。Proto07,是實驗體01。”
“實驗體01?”赫胥黎的疑惑之色更重。鬥犬部隊爲了轉移實驗體01,以大型儀式擾亂了01能力之後,使用費鋼麻醉鏢,將混合了費鋼懸濁液的麻醉劑注入了實驗體01體內,讓01陷入假死狀態解除能力。那個時候。赫胥黎曾經目睹過01的眼那個字。
一個看上去很正常的小姑娘。
“你們所看到的實驗體的外貌,都是後來醫療重塑的結果。”馬克亨納瑞聳聳肩:“這能夠有效降低研究人員的心理壓力……”
“心理壓力……”赫胥黎心靈在怒吼。心理壓力,他們真好意思提這個詞。
米氫琳皺眉問道:“那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像這樣插滿眼睛……我看不出任何意義……”
“扭曲感知。”
“什麼?”
“扭曲他們的感知。”馬克解釋道:“在這一步之前,他們已經接受了好幾輪神經系統再造收束。他們被破壞了大腦之中長官‘同理心’的部分,植入了衆多著名法師的非陳述性記憶,再造了部分思考迴路。而這一步,則是另一個關鍵步驟。他們全身的神經都被改造過,足夠傳遞複雜的感官信號。教授的目標,是徹底攪亂人類數十億年演化積累而來的感知能力與本能反應。這裡的每一隻眼球,都有超越人類的視覺。不僅如此,她部分皮膚,也被替換成具有嗅覺粘膜或味蕾的人造品。皮膚感受到的東西,甚至也能轉變爲聽覺信號。”
“而另外還有魔法,強化他們的這種對外界的感知。他們對外界的感知會被徹底揉碎,最終成爲我們無法想象的樣子。”
“你……”米氫琳想要說點什麼,卻無法說出口。
赫胥黎也沉默了。這些資料原本也在鬥犬部隊奪回來的部分之中也有這部分資料。但是奧爾格·劉似乎刪除了早期試驗記錄。理想國暫時還沒有整理出這份駭人聽聞的內容。
“我不覺得這樣子有意義。”米氫琳低聲說道:“從邏輯上來說……”
“舊有的邏輯已經完蛋了。”馬克亨納瑞搖了搖頭:“想要理解奇蹟,就必須創造出能夠理解奇蹟的、非人的東西。而到這一步,就只能相信‘奇蹟’。在這一步之後,我們則會將或然世界誕生的東西塞進這些原型體的體內。”
“利用科學的手段,碾碎這些人類的原始本能,然後,理性的怪物就會因爲‘奇蹟’,而從那些人類的感性殘骸之中誕生。”
馬克亨納瑞吟詠着,如同在敘述讚美詩。
旋即,他換了個口氣:“所以我首先希望你們可以理解,我們面對的東西,絕對不是‘人類’。”
赫胥黎努力平復呼吸。他真的很希望有個骰子落下,告訴他,馬克亨納瑞這個人渣在騙他。
但並沒有。
“當然,這一部分所應用的技術,絕大部分都可以在郇山集團的人造義體、器官再造的專利之中找到,所以我就不再贅述了。我們真正的目標,是後面的這部分。”
他再次打開一個視頻。視頻之中,是一個金屬製成的球星艙體。整個艙體都只留了一個觀察窗。透過觀察窗可以清楚的看到,艙體之內注滿了液體,而帶着無數眼球、感光皮膚、嗅覺皮膚、味覺皮膚的怪物就在裡面靜靜的懸浮着。
然後……光從下方涌出。很快,無數種色彩的幻光就淹沒了艙體內部。
赫胥黎不由自主的捂住喉嚨。他有種溺水的窒息感——他幼年的時代似乎溺水過一次,不過在鬥犬訓練之中,他已經克服了這種應激創傷。他沒想到,這種感覺居然還殘留在他的身體上。
“將奇蹟的靈魂注入肉體的技術。這個技術呼喚來的靈魂,從‘神靈’‘惡魔’再到‘穿越時空的人類’,無所不包,讓人難以理解。我懷疑,這個東西就是來自於這個城市。這也是我們的目標——如果找到所謂‘穿越者之魂’落入夏吾體內的技術,說不定有機會反制夏吾,或者動搖他作爲‘主角’的自我認知。這樣,我們就能暫時避免與他正面交戰,最大限度利用‘主角屬性’帶來的反派特權。”
“我向同事稍微借了一點武器,不過不多。大部分人都顧慮,借我東西都肯會得罪經理。”馬克亨納瑞一面解釋,一面取出一盒小型無人機,兩把手槍和一些子彈:“如果有需要的,儘管拿去。作爲文職人員,我上不了戰場的。”
米氫琳眉毛一挑:“按照你的計劃……我們短時間內應該不至於和實驗體05交戰?”
“我們現在是‘反面角色’。一個合格的反面角色,想要保住時髦值,就得在劇情前期壓制住主角才行。又或者,神神秘秘,遮遮掩掩,儘量不要暴露。”馬克亨納瑞推了推眼鏡:“我得明確指出,我們現在沒有和實驗體05正面抗衡的能力。哪怕去掉了主角屬性的概率系加護,他也是強大的流體控制能力者,並且還掌握了能夠彌補他短板的魔法。我們這邊有一個缺乏裝備的鬥犬,一個完全不能戰鬥的文職人員。所以我們不能和05直接交戰。”
赫胥黎按住眉心。他覺得這個傢伙一定沒有被打過。
——話說這個“完全不能戰鬥的文職人員”……居然還有這種丟臉的自覺嗎?
馬克亨納瑞接着說道:“但是,我們依舊是‘重要的角色’,按照戲劇化的原則,我們依舊難免遇上各種意外狀況。而且,你們想要獲取實驗體05的製造技術,理解他的形成的原因,就很難不與當地勢力發生衝突。”
說完,馬克停了好幾秒。
赫胥黎和米氫琳看着他。
“呃……所以你們不問‘爲什麼’嗎?”
米氫琳翻了個白眼:“爲什麼?”
對話得以繼續,馬克亨納瑞很滿意。他點了點頭,說道:“按照記錄,劉教授曾經在這個區域,拜訪過一個約魯巴宗教團體——約魯巴宗教崇拜,算是本地特有的一種?不過隨着天主教的傳入,約魯巴神話之中的半神、精靈紛紛被吸收爲聖人或天使。”
“半神或者精靈?”赫胥黎有些疑惑:“不應該是神嗎?”
“約魯巴神話之中存在一個至高無上的創造者奧洛倫【Olorun】,不過人們不會直接信仰奧洛倫。”馬克亨納瑞聳聳肩:“現存的所有祈禱、儀式,都是指向奧裡莎們的。在神話之中,他們更接近半神或精靈,是人與奧洛倫之間的媒介——當然,我不是專門研究的學者,所以不清楚這個觀念是不是受天主教的影響。當然,也有可能反過來,這纔是天啓宗教的原典,畢竟智人是從非洲走出去的。或者這是‘神話原型’帶來的——不過也沒有什麼差別,如果奧裡莎從或然世界來到必然世界,那麼他們就符合‘或然神’的定義。曾經給人類帶來巨大災害的神之光烏列爾,按照一神教的定義也不能算‘神’,但在現代魔法之中,藉由這個神話降臨必然世界的奇蹟,也確實是‘或然神’。不是專業學者,就不要糾結這個問題啦。”
“約魯巴衆神的崇拜者起先是僅限於非洲,但隨着奴隸貿易,曾在巴西等美洲地區擴展開來。雖然約魯巴人多數該信一神教了,但是仍舊有少量約魯巴人保持着原始信仰——唔,學界在這之前到底記錄是二十三世紀。而劉教授則將之提到了幾十年前。在這之後,也有靈性論文。但是約魯巴神話早就不是神話學的重點領域了,因此資料不是很多。”
“不過,就現在研究機構內部競爭情況來看,再冷門的項目,也總歸能夠吸引到那麼一兩個水平不是那麼高、刻意避開熱門領域的學者來研究的。後續一點消息也沒有,就很有可能是最後一支約魯巴信徒刻意隱藏在了這裡……”
“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米氫琳沉吟片刻:“這段日子裡,加納科喬至少發生了兩次軍事政變。地上佛國的概念也是在那個時候被提出的——宗教戰爭嘛,你也懂的吧?”
畢竟,佛也有“降魔忿怒”,對吧?
“這也是一種可能性。但如果從戲劇化的原則來說……”
“但如果從喜劇化的原則來說,我們三個有可能諧化成笨蛋反派,朝着一個根本不可能的方向追逐!”米氫琳怒道。
“但這是我們目前最有利的追查方向了。”馬克亨納瑞堅持己見。
“行吧。”赫胥黎制止了爭論:“你現在有什麼更具體一點的方向嗎?”
“我原本懷疑這個城市會有什麼錯綜複雜的管道系統,可以藏住一個組織。”馬克亨納瑞開口說道。
米氫琳目瞪口呆:“你想要讓我們找城市規劃圖一類的東西?”
加納科喬的一切都是作爲一個奇蹟,從或然之中涌現出來的。它最初的擁有者,是在懵逼之中入主城市的。他們甚至連一瓶汽水都沒有保留下來。
至於城市規劃圖……
城市本身都易主這麼多次了,哪個軍閥政府在這件事上有一點疏忽,這類圖文資料就有可能永遠遺失。
米氫琳覺得,期待規劃圖可以保留下來,與期待規劃圖會立刻出現在他們桌子上,沒有本質區別——都是在期待“奇蹟”。
“不,不需要。”馬克恆安瑞擺擺手:“這裡的排水系統是東亞大陸區常見的風格,沒有那麼寬敞,也沒有什麼通風性可言,藏不住人。我們的目標,其實只有兩個——地鐵線路與巨型建築。”
“不管怎麼說,劉教授都是在開發新技術。他需要一個能夠隱藏自己的實驗室。而這個實驗室,也必須能夠藏在城市之中。這樣想,我們需要排查的區域就相當有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