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呢？”
夏吾這個問句的疑問語氣非常自然，彷彿他真的和米氫琳熟悉到了這種程度，這個問題他已經問了無數遍。
米氫琳按住腦袋。她真的不想捲進夏吾的這種神經病世界觀之中，一點也不想。
夏吾剛纔的一番辯駁，甚至都沒能說法她！
裡面不能自圓其說的東西太多了。如果夏吾的“故事”一開始就沒有完全嚴格遵循斯諾克的“推理十誡”【指“偵探不能用超自然或怪異的偵探方法”】，那憑什麼又一定會遵守那個“第九條”？
還有，她米氫琳好歹也是一個高級知識分子！理想國稷下學宮的精英人士！怎麼想她都應該是最不適合擔任那個“華生”的人物了。
這種角色，難道不應該找那些智力值低一些的嗎？
她就是再被那個神恩科技怪物毆打，也不會接這個話茬！
米氫琳敏銳的覺得，這種對話如果繼續下去，她的“角色定位”就會發生偏移，以後的命運會被註定。
夏吾對此有些不滿。其實他自己的小夥伴們就很適合“華生”這個角色。但是他這一次沒有把他們帶出來。夏吾覺得，按照劇情的一貫尿性，今天可能會發生比較重大的轉折，或許還有高強度的戰鬥，那些孩子還是不夠強，所以沒有帶上他們。
這下可算是徹底沒有捧哏的了。
夏吾輕輕嘆了口氣。不知道爲什麼，他反而沒有之前那種莫名的迫切感了。
執行體86372514身上釋放出幾個力場發生儀。然後，他就將兩個人類固定在力場發生儀的中央，就那麼懸浮着。他對着兩人行了一禮，道：“還請兩位就在這裡安靜的呆一段時間。這一段時間裡，你們不管說什麼都可以。我會定期來送食物和水的。請不用擔心，或許過一會，赫胥黎先生也會過來的。”
說完，他就懸浮着離開了。
米氫琳有些疑惑：“這個和尚，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抓了我們，是因爲不希望我們在裡面吧？”夏吾如此推測道：“如果我們長期呆在那個怪異的地方，說不定會發生什麼他們不希望發生的事情。所以他要將我們帶出來。但是，他們的計劃已經快要實現了，所以不需要再橫生枝節，只要能夠達成目的就可以了。因此，他也沒有向我們逼問情報的迫切需求。”
“獲取情報……”米氫琳臉色怪異：“那個機械妖僧確實說過類似的話。”
但是他在毆打米氫琳的時候，居然沒有逼問米氫琳情報。
從頭到尾，他都只是試圖向夏吾套話而已。
——等等，話說回來，那個“赫胥黎的兄弟”的謊就這麼讓機器重視麼……
“他覺得，我身上可能有一些情報，是他不知道的，可以讓他推測出一些東西。”夏吾望着天花板：“大概就是這樣？”
“那他現在離開是……”
“把赫胥黎也抓過來？”夏吾推測：“他有可能與赫胥黎遭遇過一次，發現自己隨身攜帶的設備不夠轟下赫胥黎……或者是還沒有弄清楚狀況？”
“弄清楚狀況？”米氫琳有些疑惑。
夏吾滿意的點了點頭。這女人，確實很有捧哏的天分。他說道：“我們剛纔所在的那個區域，不知道是個什麼構造，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裡面的路徑一定是在不斷的變化的。不然的話，他帶我們兩個俘虜出來，也不需要盤桓那麼久，浪費那麼多的時間。”
米氫琳點了點頭，捂住腦袋，似乎也陷入了自閉。
當然，有可能是疼的。
“當然，那個區域肯定隱藏着什麼東西。那個妖僧知道那個地方的規則，‘必須經過戰鬥才能離開’。不知道爲什麼，他就選擇將我們兩個帶出來，然後再回頭去找赫胥黎。”說道這裡，夏吾沉吟了片刻。
他似乎抓住了什麼東西。
總覺得，他好像……
夏吾看向米氫琳。米氫琳則迷惘的看着夏吾，不知道是個什麼意思。
夏吾微微嘆息。這女人真經不起表揚。這麼快就跟不上了。
米氫琳似乎連牙齒都被打鬆了兩個，實在是不大想要說話。
夏吾見狀，也沒有繼續對話的意思。他側着身子，望向大廈外側。這裡的外牆被拆了下來，還沒有安裝窗戶。在被禁錮的位置上，夏吾就可以輕易的看見下方。
從這個高度下看，巨型建築陰影下的城市，就跟個垃圾堆一樣。
人類是垃圾的生產者，也是垃圾本身。
——這就是自己爭取來的嗎？
夏吾這樣問自己。
當初他爲什麼非要逃離空間站呢？是爲了在這樣一個破爛的世界之中生存？
按照道理來說，這個時候夏吾陷入自閉，就應該有一段回憶殺切進來。在自閉的初級階段，這些回憶殺會讓他不斷回想“過去”的美好，然後加深“現在”的殘酷，深化他的心理創傷。而在後一階段，這些回憶最終會成爲他的力量，讓他走出自閉。
但夏吾發現，如果將“劇情需要”刨除出去，他好像還沒有什麼太有意義的回憶。
就好像他之前說的，如果他仔細回憶過去，那麼怕不是要對赫胥黎殺死奧爾格的行爲大聲叫好，並向他宣誓效忠才行。
如此方能報答他殺死奧爾格的大恩大德。
“實驗體05”、“夏吾”……不管怎麼稱呼吧，他作爲“主角”而存在的時間裡，確實沒有什麼很好的回憶。
那個機械妖僧的禁錮其實並不怎麼牢固。夏吾其實可以很輕易的就將之破開。
但是他現在仍舊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需要離開這麼個禁錮。這個區域只是劇情必須進行的一個場景……
【喂，小子？】米氫琳的精神在這個時候傳遞了過來：【從剛纔開始我就覺得你很不對勁啊？你現在到底是怎麼了？】
她現在是真的慫了。那個神恩科技怪物是真的沒人性啊！
他的拳頭打在身上是真的疼！
不得不承認，她米氫琳現在就是一個戰五渣。如果想要脫離這裡，就必須藉助夏吾的力量。
但米氫琳這個時候卻感知到，夏吾的內心有一種莫名的空虛感。
這可不行，這真的不行！
奇蹟的力量與一個人的意志力息息相關。健全的心智、高漲的情緒對奇蹟的力量都有正面促進。比如說理想國那些作爲研究者的強大法師，或者盛怒之下直接讓人體開始流動的夏吾，都是這一類。
空虛的精神是無法喚出奇蹟的。
無論怎樣，她都得想辦法讓夏吾振作起來！
【奧爾格·劉那傢伙說不定纔是終極的贏家？】夏吾也用思考來回應。他猜想，這或許是因爲米氫琳實在是疼得受不了了，所以纔不張嘴。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爲，接下來的對話會泄露一些她不希望執行體86372514知道的東西。
他如此思考道：【我不知道怎麼形容這種感覺。雖然因爲劇情需要我必須離開實驗室，所以他死了。但是……】
【但是？】
【我依舊受到他的影響，非常深。】夏吾一隻手抱着自己的膝蓋，背脊就靠在執行體86372514留下的光障上：【我覺得我是一個理性的生物，是因爲他對實驗體的終極期許就是“完全理性的怪物”——我會自然而然的覺得，“完全理性的怪物”是個很厲害的東西，是很正面的存在。我會以爲自己就是那個東西。】
米氫琳基礎一絲笑意：【很多人都只恨自己不夠理性吧？】
【很難說我這到底是發自內心的想法，還是被灌輸的想法。】夏吾嘆息：【奧爾格·劉毫無疑問該死。對於我來說，他帶給我們的就只有無法形容的痛苦。我覺得其他實驗體也是這樣的……】
米氫琳皺了皺眉。她注意到，夏吾剛纔沒有說“我們實驗體都認爲”，而是說“我覺得其他實驗體也這麼認爲”。當然，後一種說法更加嚴謹，但是……
實驗體們無法將自己與其他實驗體認知爲“一個羣體”。
【我從空間站裡面逃出來的時候呢，發現其他所有實驗體都在和達爾文鬥犬廝殺，只有我想要逃出去——我當時想的是，“哈哈，一羣傻子，只有活下去纔是一切”。我也知道，他們想的是……“奧爾格的命令是‘逃出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想做的事就是‘我偏不’’”這樣。那這麼想的話，是不是隻有我一個人服從了奧爾格的命令呢？】
——完蛋啦！這是，傳說中的，牛角尖啊！
米氫琳自然而然的一拍額頭，然後觸動傷口，疼得齜牙咧嘴。
【你不能這麼想啊，小朋友！】米氫琳如此說道：【奧爾格·劉還吃飯呢！你要不也別吃飯？奧爾格·劉也要拉屎，你能憋着不拉？】
夏吾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這麼說來……用涌現系魔法給予自己“不吃飯也能活下去”的能力……】
他倒是真的早就想要擺脫“排泄”這種事了。超強感官以及潔癖讓他靠近廁所就像在受刑。
【不不不，這不是重點啊少年！】米氫琳搖了搖頭：【不能說“奧爾格幹什麼我就反對什麼”，這是很不理智的。很多年前之前的哲人說過，“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哪怕是最爛的人渣，偶爾也會做一點點正經的事情不是？他們也會“想要活着”不是？你不能說那些人渣“想要活着”，所以正人君子全得“想死”不是？奧爾格·劉本身就是個高學歷的聰明人，偶爾說一句正常的話，太正常了！】
【是啊。】夏吾的思考依舊沒有什麼生機可言；【畢竟這是一個故事嘛。故事啊，總得在“情理之中”，才能算是“好故事”。情理之中的人，說情理之中的話，沒毛病。】
米氫琳感覺到一絲不妙。
【你說“劇情”……】
【劇情啊。】夏吾想道：【我逃出來，是劇情必要的一環，因爲作者可能覺得這樣子比較精彩。】
——這種思維……
米氫琳只覺得腦仁疼。
【我可能只是作者的傳聲筒而已。仔細思考的話，我的人設本身，就是最完美的工具人吧？作者想不到怎麼推動劇情了，那麼我就可以莫名其妙的冒出一個想法來——那麼，“我”，到底是什麼呢？】
【你不能將一切都推到那個所謂的“作者”身上！你難道就沒有自己的想法嗎？】
【以前我覺得自己有自己的想法。】夏吾如此說道：【但是現在，我真的不敢確定了。剛纔的憤怒是我嗎？現在談論那個的纔是我嗎？我如此迫切的想要殺馬克，是因爲要開一個“報仇雪恨”的支線劇情嗎？】
——要完要完……
米氫琳迷上了眼睛。
【孩子，你沒辦法證明你的說法吧？】
【但是也沒有任何辦法可以證僞。作者就是這樣的。我們身爲角色，不可能真正的觸及作者所在的維度。就算劇情之中真的出現了，那也是“作者所創造出來的‘虛假的作者維度’”。】
米氫琳有些抓狂：【你這樣和信上帝沒啥差別啊！你這只是巫術玄學的邏輯！】
任何宗教、玄學，都有一個邏輯。這個邏輯在自身的框架之內必然是可以自洽的——它們也不需要考慮能不能和物質世界兼容，反正邏輯上自洽就可以了。
它們都具備“不能證明也不能證僞”的特性。
當然，當然，這不是什麼特別嚴重的問題。不具備“可證僞性”的東西，不代表完全無用。【比如弦論】
只是對於一個個體來說，“無法證明也無法證僞的東西”，缺乏必然的意義。從貝葉斯派的角度來講。這種理論與人的經驗缺乏必然的聯繫。
在某些層面上來看，任何事情都無法增加它的可信度，也無法減少它的可信度。
在米氫琳看來，夏吾現在就差不多是這麼一個狀態
他陷入了一種詭異的邏輯怪圈，和那些無法證明也無法證僞，存不存在都一個樣的問題較上了勁。
這可是最糟糕的狀況了。
啊，當然，其實很多人都會有這種毛病。一時之間鑽入牛角尖，然後和什麼較勁，之類的。很多人都有這樣的時期吧？
時間倒是可以治癒一切。
但問題是，米氫琳和夏吾現在可能……沒有那個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