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父隱藏在菜園子的結界之內,約翰、錢光華和小田三個孩子正在研究站的大門之外等待。
約翰依舊選擇用俯臥撐消耗自己好像怎麼也用不完的體能。小田是第一次來神父的這個隱藏結界,忍不住好奇的到處轉悠。
只有錢光華眉頭緊鎖,似乎在思考什麼。
很快,大門打開,夏吾走了出來,眼眶通紅,幾乎要哭出來了:“太噁心了……真的太噁心了。我感覺自己從精神到超能力都污穢不堪,需要清潔……”
“好了好了,不要抱怨了。”身穿白色手術服的神父走了出來:“託你的福,手術非常成功。你應該自豪的嘛。”
有夏吾幫忙的情況下,再蹩腳的醫生也不可能手術失敗。不管是生理循環所涉及的“血液”還是呼吸所涉及的“氧氣與二氧化碳”,都是再典型不過的流體。夏吾的存在,使得大出血之類手術者的天敵無法出現,甚至“手術視野”都能夠得到絕對的保證。
另外,夏吾本人對“解剖”也確實有一定的理解。
小田湊了過來:“我們可以去探望京都女士嗎?”
“爲什麼不?”神父笑了笑。而夏吾則一臉心累的揮了揮手,示意自己想要回去休息。
夏吾離開結界的同時,神父領着另外三個孩子進入了研究站。他在裡面拼出了一個臨時的手術檯。現在收束已經結束了。京都純子躺在一個隔離艙裡。
神父過來的時候,京都純子剛剛睜開眼睛。神父笑了笑,用手指輕輕敲擊隔離艙:“京都女士,你的手術很成功。雖然您的脊椎我沒法挽回,不過我用鍊金術創造了一截替代品。應該能用。你回去之後可以申請一個更好的——或者你對天然脊椎有什麼執念的話,也可以選擇克隆一根。”
“除了異化系瘋子裡的‘純天然拜物教’,沒誰有那種古怪的執念吶……”京都純子嘟囔着:“神父您……我只想睡……”
“抱歉,我沒有考過麻醉師資格,對麻醉藥的用量掌握得不是那麼精確……”神父聳聳肩,然而京都純子已經發出微弱的呼嚕聲。
神父聳聳肩。
“看來她暫時沒法回答你們的問題了,孩子們。”神父搖搖頭:“你們可以回去了嗎?”
“神父。”小田頗爲不好意思:“我想問的事情很重要。我能呆在這兒嗎?”
“好的,姑娘,沒問題。只要你們不打擾病人的休息。”神父摸了摸小田的腦袋。
小田這個時候追問道:“神父,你們剛纔說的……‘純天然拜物教’是什麼東西?”
“沒什麼,就是一羣……怎麼說呢,因爲魔法導致腦子變得瘋瘋癲癲的人吧。異化系的魔法都有這樣或者那樣的副作用,‘偏執狂’是很常見的一種。‘純天然拜物教’就是那種覺得自然的東西就是好的、工業的東西就是壞的的……瘋子?”神父聳聳肩:“不過這種人也就我年輕的時候多一點,現在也很罕見了。”
“進化”這個過程其實始終秉持着一種“能用就行”的風格,絕對不求盡善盡美。只有出現了“再不進化就滅絕”了的情況,這種漫長的過程纔會像個老太太趕路一樣不緊不慢的發生。這也導致了天然的生命體身上存在很多讓人拍案叫絕的智障設計——比如人類脆弱的踝關節,比如喉返神經,之類的。
沒有哪一個法師覺得天然的肢體真的配與強化義體相比。而有些人之所以還沒有換強化義體,要麼是部分魔法的特殊要求,要麼是沒必要。
不過京都純子目前就不需要擔心強化脊椎的價格問題了。她目前可以算是在任務期間受創,理想國會保證報銷強化義體的。
神父離開之後,小田就搬了個凳子,坐在京都純子的牀頭。約翰和華仔坐在地上打了會撲克。小田看了一會。孤兒院的孩子們很少找小田打撲克或者玩棋牌類遊戲。她在這方面還是蠻強的——這是小姑娘十三年的人生裡爲數不多值得自豪的事情。約翰和錢光華很快就打膩了,於是約翰出門繼續運動。錢光華走了出去。
小田又等了一會。也不知到底過了多久,京都純子眼皮顫動,總算是醒來了。
“感覺我現在需要一塊潔口膠……”京都純子嘟囔着,看到了艙外望着自己的小田。
“找我有事嗎?小妹妹。”
小田點了點頭:“京都女士,我有一個問題想要問你……”
“什麼?”
“我爲什麼會那麼直觀的覺得……伊洛古就是那個神的名字?按照推理來說,其實我猜其他一些樹木的神靈、或者有樹木作爲代表物的神靈都是合理的。”小田盯着京都純子:“京都女士,當時您暫時消解了自我,讓我共享了您的經驗……您的經歷之中,有什麼驅使我強烈的這麼認爲嗎?”
“啊哈。”京都純子笑了:“你還記得你當時是怎麼想的嗎?”
“因爲夏吾說了大綠柄桑豆這個物種名……而您的某些經驗告訴我,夏吾他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有……都有……很重要?特殊?”
“‘不成比例的扭曲事件的發展’。”京都純子微笑着說出了精準的想法。她剛纔將自己的“經驗”借給了其他幾個孩子,但這不代表其他幾個孩子獲得了她全部的記憶。她的經驗,就好像是一塊存儲量巨大的固態硬盤。而三個孩子,只是讀取了其中的一部分數據——這些被讀取過的“文件”,會在三個孩子的 “系統”之中留下一些記錄。但真正儲存數據的,還是她的大腦。
一旦那種狀態解除,三個孩子就只剩下一些模糊的感覺了。
“小妹妹,看得出,你比你的朋友們聰明多了……你甚至記性比我們都要好。”京都純子掙扎着撐起上半身:“當時你還沒有意識到夏吾的特殊性。但是我們之中,依舊只有你記住了這個詞……”
小田點了點頭,接受了這個誇獎。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不過也不是不能告訴你。”京都純子勉強笑了笑:“當然,在此之前,你可以把門口那位小朋友也叫進來。借用他人的耳目,畢竟不是什麼好習慣。”
小田皺了皺眉,然後一驚。她快步走到門口,發現錢光華正撒丫子狂奔。
“錢光華!”小田也追了上去。
事實證明,在這個年齡段,女孩的腿比男孩長多了。很快,小田就拽着錢光華來到的實驗室。
“孩子,你很有天賦……也對,你掌握了社會系的‘感覺’,而我也是社會系的法師。你窺探我的經驗,確實可以給你帶來一定的進步。”京都純子虛弱的笑了笑:“但你得記住,不要放縱你的窺私慾——不要進入他人的範圍。這不僅是不道德的,更有可能導致你失去對自我感覺的座標。”
“我只是……那個……”錢光華眼神閃爍:“有些好奇,所以……所以……”
“但你確實存在一些陰面的情緒。當然,我也不否定你行爲之中正面的想法就是了。”京都純子嘆了口氣。
小田瞪大眼睛:“這種不經允許窺探別人感官的行爲,居然還有正面意識?”
“‘保護自己最好的辦法是隱藏自己’——這是我一個朋友所接受的箴言。他大概是想要知道什麼信息,但是又不想承受知道這個信息的負擔,所以打算‘假裝自己不知道’。”京都純子聳聳肩:“而且他恐怕也猜到了一點點。”
京都純子轉向錢光華:“也是和夏吾有關?”
錢光華繃緊臉,盡力讓自己看上去嚴肅一點:“我……我是說,我感覺得到,你對五哥有一種很強烈……很強烈的……對立情緒。雖然赫胥黎先生還在的時候,我還不能像現在這樣觀察其他人,但是,我覺得他和五哥的關係也很……很……很不好。還有米女士也是……你們都對他很……”
“不是我們對他怎麼樣。”京都純子搖了搖頭:“你們和他相處了這麼長的時間,我想也能感覺到一點什麼……夏吾很特殊。”
“有嗎?”
“果然啊。”
男孩和女孩給出了截然不同的答案。
錢光華一下子變得有些慌:“五哥雖然人瘋了一點,品性混蛋了一點……好吧。但是他不管怎麼說,也只是……比我們多會一些魔法?這樣吧?”
京都純子搖了搖頭:“夏吾曾經是一個……邪惡人士的實驗體。那個人對他進行了改造。夏吾現在身負一種詛咒一樣的力量。這力量非常強大……而且還很危險。神父一直在觀察他,以確認他是否真的會危害到他人。但說真的,並不是所有人都這麼看。”
小田還想再問點什麼。但京都純子搖了搖頭:“我能說的,就只有這麼多了。”
兩個孩子帶着更多的疑問離開了房間。
京都純子則閉上眼睛,沉默了一會。
過了半晌,她開口問道:“神父,您在嗎?”
喬爾喬神父從二樓走了下來:“在的。”
“如果這個時候,我找您懺悔,您會爲我保密的吧?”
喬爾喬神父點了點頭:“聆聽懺悔是我的職責,爲你保密也是——除非你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不然我是不會違揹我自身的誓言的。”
“那麼……神父,我有罪。”京都純子聲音低了下去,腦袋也低了下去:“我感覺,自己做得稍微有些過分了一點。”
“我也這麼覺得。”神父點了點頭:“夏吾是非法實驗的受害者……”
“如果您說那件事……我至今仍舊覺得,夏吾這樣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力量,是很危險的事情。稍稍提醒一下他周圍的人是合理的——雖然確實很過分。”京都純子笑了笑:“他救了我的命。”
“沒錯。”神父露出了微笑。
“雖然他覺得維持他人循環很噁心,但他還是做了。”京都純子低聲說道:“在缺少反應時間的時候,他的第一選擇就是這個——我願意相信他確實如您所說,其實是個好孩子。”
神父點了點頭:“一點沒錯呀。”
“但是我的內心仍舊有懷疑。”京都純子捂住胸口——然後因爲沒癒合的皮膚而疼得皺了皺眉,說道:“當時戰場附近只有我一個社會系法師可以有效的封印掉或然神。他也有可能是出於純粹理性的考量才那麼做的。”
神父嘆了口氣:“其實這也不是不能理解,孩子。奧爾格·劉創造他,不是作爲一個人,而是希望他能夠成爲一個理性機器。你可以抱有這樣的懷疑。”
“我覺得自己很卑鄙。在被他救了一命之後。”
“有條件的話,很多人都會做出類似的選擇。”神父點了點頭:“人類之所以能夠凝聚成一個集體,就是因爲能夠感同身受,因爲厭惡死亡,所以同樣厭惡他人死亡。我相信,這正是上帝給予人類的愛的能力。”
“不知道您聽說過‘獼猴可以通過訓練獲得鏡像認知’的故事嗎?”京都純子低聲說道。
喬爾喬神父皺了皺眉。他已經是今天第二次聽到這個案例了。
——鏡像認知一定程度上代表“自我認知”。
——這個實驗或許可以說明,“自我可以靠訓練得來”?又或者,是獼猴學會了“根據一個不知道爲什麼長得和我一樣、一直學我動作的同族,來判斷自己身上有沒有被無毛巨猿偷偷塗上顏色”的思路?
“米氫琳女士跟我提過一次。”神父點了點頭:“你是想說……其實你不知道,夏吾這孩子,是真的融入了人羣,還是僅僅憑藉理性認爲融入人類社會收益最大,對嗎?”
女人點了點頭。
“這兩者有什麼區別嗎?”
“有哇。如果是前者,那自然萬事皆好。但如果是後者,就說明當他的理性判斷‘拋棄人類’收益更大的時候,他會毫不猶豫的這麼做——如果不影響‘收益’,他不會在乎他人的痛苦。”
神父聳了聳肩:“北方的闊佬……我是說,資本家們,可不也是這種德行?”
“他是‘主角’。神父。”京都純子低聲說道:“他的一切行爲,都會對這個世界產生巨大影響。”
神父苦笑:“邏輯上或者技術上,都無法判斷一個人到底具有怎樣的自我。你們給夏吾那孩子提出了一個他無法自證的難題,然後要求他做出證明——我覺得這太過分了。他是受害者……”
“但他也是強大的……怪物。”京都純子低下頭:“我覺得這樣想很不對,神父。但我控制不了你的思想。”
“這沒什麼。”喬爾喬神父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你的顧慮並非是出自於‘惡’,而是出自於‘愛’。我相信你是愛着這個世界的。你只是忘了,夏吾也屬於這個世界,僅此而已。”
米氫琳閉上眼睛:“如果您這樣說……我確實感覺好多了。謝謝您,神父。”
“休息一下吧。明天你大概就能下地走路了。”神父搖了搖頭,退出了研究站。結界自動將信息匯聚到他的意識當中。
他很快就找到了夏吾。夏吾正在他的辦公室裡,捧着一本神話學專著,津津有味的看着,表情很是興奮。
看樣子,他確實完成了對自己精神的“淨化”了。至少他確實忘記了那些讓他感覺噁心的東西。
神父嘆了口氣。他覺得,有些話,現在就應該和夏吾談一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