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天閣里人是越來越多, 矛盾也就不可避免。自從秦凰樓的人來了後,在烈語的領導下曾轟轟烈烈的把鳳天閣的頂給掀翻過,好不容易秦凰樓和鳳天閣兩邊安分下來, 換了個殺傷力小點的冷戰策略, 哪知, 景然還沒清淨幾天, 自打百里浩這老頭子住進來後, 戰勢又開始瞭如火如荼的上演,而且遭殃的,景然還得算作首當其衝。
雖然他早就料到了……誰叫陸逍也被他救下來了呢?
他一天有多少的事兒要忙吶, 偏生,每天好要抽出大幾個時辰的時間來洗耳恭聽百里浩那番耳提面命的教導, 像是陸逍這麼個佞臣就該大卸八塊, 像是誰把陸逍留下來了, 誰就該被大卸八塊一樣。
於是景然明白了,百里浩最想大卸八塊的, 其實就是他這麼個小殿下吧。
想到百里浩,景然臉色驀地一黑,帶着莫風和莫雲簡直是拐着山路十八彎的道道,終於在一處超級旮旯的房間前,停了下來。
莫風、莫雲對視一眼, 皆是哭笑不得。看來他們爹爹那一翻拿手的唐僧經果真是連殿下都頂不住, 居然這會兒帶他們見個人, 還得找這麼一處隱蔽的地方, 僅僅爲了掩住他們爹爹的耳目。
房門打開來, 屋內的人卻正是陸逍。
如果是百里浩在此,十成十是會擼起袖子對着眼前的人暴扁的, 莫風和莫雲卻又對視一眼,齊齊客客氣氣的對着陸逍行個官禮。
“這裡又不是朝廷,我也不過是個孩子,你們就莫講規矩了,咱們坐下來聊。”
景然淡淡道一句,南面而座,又隨意對他們請個手勢。莫雲稍稍看一眼屋內格局,不由的暗自一笑。說是不講規矩,可單單這間屋子,規矩可就不小。
景然座位朝南,是天子尊位,平日見他們兩兄弟到沒見着這番刻意,如今多了個陸逍,竟就成了這番架勢,用意簡直不言而喻。而妙則妙在,除卻正南的主位,左邊還設有兩個位置,右邊設有一個位置,如此設法,擺明是讓他們兄弟坐左,陸逍坐右。
按周朝禮數,右爲大。
這分明就是心底兒壓着陸逍,明面上捧着陸逍,說的俏皮點就是打一棍子再給顆糖,高招。小小年紀,制衡之術便運用的爐火純青,以至於景然在莫雲眼裡可比景麒順眼多了。
三人徐徐落座,景然便對陸逍道:“陸丞相特意尋機私聊,可是又得了什麼新消息?”
陸逍品了口茶方道:“那位先生昨日傳來消息,只說讓臣兩日後騙得景麒出宮赴湘陵,而且,還給了臣此張紙條。”陸逍看一眼景然,拿出一張紙條。
景然挑眉,親自上前拿來一看,整張紙條卻是滿滿成對數字,一一對應,前一個最大爲九,後排數個數字不定。
景然略略皺眉,後又笑笑,遂把紙條收到懷裡,“有勞丞相了。”
陸逍微疑,放下茶杯凝目看去,“不知,那位先生此是何意?信不過微臣?”
景然笑笑,面上一片無害,“那位先生只是處境原因,傳書自要小心謹慎些,丞相莫要多慮。相反,我的九王叔那,還要多多靠着丞相的表現,待以後還了我帝位,丞相也是功不可沒的,哪裡敢有人信不過丞相?是吧?”景然看一眼莫風、莫雲,把球拋了過去。
“自然。”莫風應聲。
莫雲接着道:“這裡除卻殿下,便是丞相爲尊,我們兩兄弟自然也是信服的,丞相莫要因爲爹爹成日的幾番斥兌,就對我們百里家生了罅隙。畢竟爹爹就那性子,倒是丞相得多多擔待。”
陸逍輕哼一聲,起身震震衣襬,“那就請二位公子往後和百里卿家聊聊,莫再成日指着老夫鼻子罵,都是給殿下做臣的,該當和睦相處。”
“有理。”莫雲笑的客客氣氣。
陸逍又看景然一眼,“信已帶到,那微臣先告辭了。”
景然點點頭,親自送走了陸逍方纔退回房,關上門。
“自恃功高,爲下不尊,丞相還是老樣子。”莫風皺眉看着房門。
“對我的九王叔都是如此,對我這個孩子自然只會變本加厲。”景然淡下笑容,臉色沉沉。隨即卻又掏出懷中紙條,面色柔和下來,“先不說這些了,你們隨我去看看這上面寫的什麼吧。”
莫風、莫雲又隨着景然走了山路十八彎的道道,這回卻是到了藏書閣。這裡可不安全,因爲是景然常來的地兒,所以他們爹爹……隨時可能殺來。
所以景然幾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對着紙條上的數字,圍着九圈書架打繞,終是找到了那些對應書目,對應頁碼,對應的字。
莫風、莫雲私下互望一眼,兩廂震驚。
“殿下莫不是開玩笑……那位先生竟是用的這個法子傳的信?”莫雲環視偌大的藏書閣,晾是他的記性……估計也記不住這裡的一半東西啊,更別說把列數頁數行數都記的一個不差!
“當然!你們看看意思順不順就知道了。”
景然笑着遞來記錄下來的紙張,莫雲順手便拿了過來細細研究,到是莫風看了好些會兒景然臉上明亮的笑容,竟是略略覺得不可思議。這麼些日看下來,他總覺得他們這位小主子老成了,想法、手段、心計俱都縝密而精妙,真真當得起少年帝王。這會兒,卻是笑的有絲可愛……像是自己寶貝的東西被人誇讚了,那種小孩子纔會保有的自豪感。
好些會兒,莫風才留意上那紙張,其上十二字:救景麒,殺陸逍,失湘陵,救湘民。
景然若要稱帝,這“死而復活”一事,自是要憑靠景麒之口相告天下,這才最爲名正言順,景麒便自然不得死。陸逍,本就佞臣,只可惜了對着景然卻是有功,殺之不宜,只得麻煩他自己自掘墳墓。至於失湘陵,莫風、莫雲幾乎都不認同,兩人雖是對於舒望的事在景然這打聽的清清楚楚,心中不是不佩服,只是讓他們冒着這麼大的風險去信任一個未曾謀面的人,到底太難。
此事,景然卻是有言在先。依他自己揣測,此計該是止於漢川,他信舒望,便希望他們能信他所信的。若是當真他料錯了,若是漢川再失,他自會給他們一個交代。
至於救湘民……
莫風看一眼舒然,“那位先生有沒有說,如何救?”
舒然又遞出來張紙,“這個複雜點,我另記了張紙。”
莫風、莫雲兩人細細看了翻,竟是齊齊愣了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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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麒到了湘陵時,與湘陵守兵一樣,俱不知此地已是楚狼的腹中糧食。景麒只是急,陸逍說孫澤在這裡,可他甚至亮明瞭帝王的身份,調令着湘陵的守兵把整座城給翻了過來,卻依舊不見孫澤的影子。
景麒有時絕望了會想,孫澤是傷透了心,所以纔在哪個角落裡躲着他。從陸逍一開始告訴他孫澤還活着的時候,他就沒打算質疑過,也不允許。從陸逍說出孫澤在湘陵,他就打定了注意定要在這城候着,就算孫澤確是躲着他,那他便也躲着找,直到找着了,確定一眼他平安無事,便掉頭走掉。
他只要孫澤活着。哪怕再不願見他,哪怕恨他至極,哪怕對他這個君王失望透頂……哪怕再不做他的臣。
景麒原打算着,自己就坐在湘陵的城樓,在高高的地方坐上個三天三夜,尋一尋那抹青色的熟悉背影。卻不想,僅僅兩個時辰,就不知哪裡射來支羽箭,身邊不少將士竟是無人察覺,倒是景麒自己識得了危險,堪堪避了過去。
楚喬放下弓,勾脣笑笑,“失魂落魄成那個樣子竟還避的過去,周王身手倒也不賴。”
襲擊湘陵的無疑是楚軍,放這暗箭的卻赫赫正是楚帝楚喬,此刻還一臉莫名笑意的看着身邊的人,正是秦淮澤。
秦淮澤早見着了景麒坐那危險的地方發呆,卻是一眼便垂下眸,再不曾看過,這會兒楚喬問來,亦是恭敬道:“周王身手一般,只是當年三年內亂裡養成了習性,對身邊的危險比較敏感而已。”
楚喬會晤,面上一抹遺憾,“本來想把景麒射下來玩玩的,這周王可比這湘陵好玩的多了。”
秦淮澤皺眉,“陛下若是要生擒周王,下指令便可,此地到底是戰亂之地,陛下雖是會武也不該託大,怎因了好玩就來了?”
楚喬湊近看着秦淮澤,挑挑眉,“若不是淮澤非要來,朕哪裡敢來?既有淮澤在此,哪裡又會讓朕傷着。”楚喬又笑笑,看一眼城樓上的一片慌亂,餘光卻仍在秦淮澤身上,道:“景麒既是不自量力的來了,朕到覺得讓他死這挺好,也省了還要去奪漢川和關中,淮澤以爲呢?”
秦淮澤不語,只是攏了攏自己頭上的布帽。再往前看一眼,楚軍已是開始攻城了。
舒望像來似個玩具跟在楚喬身側,他們君臣真真假假的對話自是不喜他多嘴,舒望便留心上湘陵的狀況,如他所想,果真是不堪一擊。且分分明明看得見景麒未曾下城樓,不由得又私下看一眼秦淮澤,竟仍是那抹淡然神色。舒望不由得皺下眉。
城樓之上,有無數羽箭雨般下墜,守城兵將完全沒個準備,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不少人竟是抱頭鼠竄的往下逃,不少人中了流箭跌下城樓,惹得又一陣騷動。
景麒完全沒想到,一城的將領兵防竟是如此窩囊廢。
“不準逃!全都給朕回來!”
景麒從沒想過,自己一代君王有一天會命都不要了,目眥欲裂的拽回一個個逃兵。所有兵將卻像是駭的瘋了,君王的命令都不聽從,完全顧不上後果,只知道逃。他們爲兵爲將爲的其實不過是耍耍威風,八年不曾操起過兵戈,如今卻是讓他們臨陣對敵?如何打?如何殺?如何守城?不曉得!還不如逃!逃要來的容易的多!
有劍拔出鞘的聲響,而後劍光大亮,濺起三丈血光。
無數的人愈發的驚駭,唯恐這般快楚兵就攻了上來,連逃命的機會都不給他們留。卻不想,拔劍的竟是景麒。
景麒向來謙和溫潤,是如水的君王,如今卻怒睜着眼,有些面目可憎,“誰再逃一步,朕就殺了誰!”
所有逃兵駭的停住步子,景麒冒着箭雨獨立在湘陵城樓,一眼望盡肆掠而來的楚兵,手中劍握的更緊。
眼瞪着,牙咬着,目光如刀,絲毫不退讓。
“不想死的全都給朕過來守城!你們的丞相還沒有找到,湘陵絕不容有失!”
景麒握緊拳,竟是找準了楚軍後方的位置,死死凝上楚喬和楚喬身邊那個灰色衣袍的人,無所顧忌的大喝,“湘陵有朕要找的人,朕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他,你們誰也別想闖進來!”
楚喬笑的冷,側目看一眼秦淮澤,秦淮澤卻是面目更冷,至始至終未曾擡頭。
楚喬終是瞥開秦淮澤,示意一側將領,眼底騰騰殺意,“給我殺。”頓一頓,復又道:“一個不留。”
戰勢一時有些奇詭。楚兵在攻城,殺的是城上湘陵的兵,景麒卻是不殺敵,幫着楚兵殺自己人,殺的還要更快,更狠。一衆守軍似是兩邊都沒了活路,只得硬着頭皮找條興許有得一線生機的路,更多的人開始按着景麒的旨意紅着眼睛守起了城。
不爲國、不爲家、只爲了自保的守城,一時竟是出奇的齊心協力,俱都是破釜沉舟的氣勢,制的楚兵進勢緩慢。
可誰都看的出來,晾是如此,湘陵也不過是在垂死掙扎。
秦淮澤卻似是等的煩了,一把奪了楚喬手中的弓箭在手,對着城樓上的景麒高聲喝,“湘陵不過困獸之鬥,何必浪費兩軍時間?不如早些投誠,我留全城一個全屍。”
秦淮澤看一眼城樓之上聞聲陡然僵直的那抹熟悉身影,待他不可置信的遙遙望來,秦淮澤方纔解下一身布袍,脫下布帽,對着那人驟縮的瞳仁,如許問一句。
“周王陛下,意下如何?”
一句落定,箭已上弦,遙指景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