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 宮琪知道,大冬天的也能這般的熱,即便是迷迷糊糊的睡着, 全身也像是被火烤着, 整個腦子混沌的厲害。黑暗的世界不停的天旋地轉, 手胡亂的揮, 連個支撐的依靠也夠不到, 很想睜開眼,讓世外的光破開睡夢中的層層漆黑,卻是連睜開眼的力氣都沒有。
漆黑的噩夢, 只有她一個人煢煢孑立的影子……從來不知道,一場胡鬧後的風寒, 便能讓她這般的脆弱不堪。十幾年了, 她從來只是靠着自己瀟瀟灑灑的活着, 這一刻,竟然如此的想要有個人陪着, 哪怕給她一個小小的慰藉便好
這一刻,呆在這個深宮,她除了孩子……好像便一無所有了。
溫熱的藥汁滑進嘴裡,濃郁的苦讓宮琪無意識的推拒了下,脣邊的湯匙頓了頓, 過了片刻竟然帶着霸道的力度, 就那麼灌到了她的喉嚨裡。
苦澀的藥汁嗆進喉管, 宮琪一陣好咳, 終是從渾渾噩噩的噩夢裡咳醒。一張開眼, 便是脣邊黑乎乎的湯藥和方文葉沉鬱的臉色,宮琪心裡猛的一跳, 受驚般掀了方文葉手裡的藥碗,出手便是四根銀針抵在了他的脖頸上。
“你給我喝的什麼?!”
方文葉瞥了眼地上摔碎的瓷碗,再對上宮琪的眼,目色格外的沉,竟是露着絲諷刺的笑,“你以爲我餵你的是什麼?你早就過了適宜的墮胎期,你以爲我還會餵你打胎藥麼?”
高度繃緊的神經立馬的鬆懈了下來,宮琪長呼口氣,頹然的收回了銀針,卻是不小心瞥見了他脖頸上滲出的血,不自禁的又怔愣了下。她剛纔的手有很抖麼?這般習以爲常威脅人的動作,都能不知輕重的傷着他了?
宮琪神情仍在恍惚,整個腦袋的眩暈感根本沒因清醒而消停,難受的要死。那邊方文葉卻是死死的看着她,不言不動。宮琪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只是那神色頗讓宮琪覺得滲得慌。她哪得罪他了?
半晌,方文葉才幽幽的吐了一句話,“舒望是誰?”
宮琪大驚,神經又繃了起來,“你怎麼知道舒望??”
一句話畢,瞪大的美目裡,忽的彎了個好看的弧度,亮了絲喜色,像破開重重黑夜的曙光,格外的迷人眼。
“他來過了??!”
方文葉看着宮琪展顏,竟莫名的笑了聲,一向涼薄的笑,笑的卻是更加的可悲了,“他沒來,是你昏睡的時候一直唸叨着他的名字,唸叨的我的耳朵都起了繭,聽膩了,便記着了……”
宮琪傻愣愣的看着方文葉,極輕的“哦”了一聲,帶着濃濃的鼻音。
宮琪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這麼預料之中的一句回答,卻是惹的她的心像是死了般,狠狠的難受。纖細的煙眉漸漸的擰起了悲傷的結,竟是再也沒解開。宮琪死死的閉着眼,渾濁的淚卻依舊不停的往外涌,紛亂的眼淚爬上了左臉上那道猙獰的疤,蜿蜒了更多的淚痕。她的臉像極了一副畫板,蒼白的底色上,一道道交錯的線條畫着滿滿的傷……
宮琪從沒想過,在一個外人面前,她能哭的這般慘,活像一個無依無靠的孩子那般可憐,丟盡了臉。無聲的抽噎把胸腔裡的空氣都一併的抽離,連着胃裡都開始好一陣翻江倒海,前些時那些家鄉的包子都想沒消化盡一樣,悉數全嘔了出來。這麼長時間,宮琪第一次能痛痛快快的吐出來東西,卻是莫名的更加難受,心裡是無窮無盡的空落。眼淚像是沒玩沒似的砸在地上,混進湯藥裡,混進穢物裡,混成了一堆愈發讓人難受的東西。
冰涼的手忽的以圈護的姿勢把她圈在了懷裡,空落的心像找到了一片虛幻的陸地,再顧不得其他,宮琪埋進他的懷裡,乾嘔到胃裡都疼了,才累到又昏睡了過去。
方文葉從不知道,在這個深宮裡呆了這麼久的自己,還能重溫一次那麼多年前纔有過的,那種廉價的心疼的感覺。
和第一次昏睡一樣,她的嘴裡依舊含糊不清的唸叨着“舒望”這兩個名字,而他的心痛,從未停歇過。
這場大病,宮琪好的很慢,成日的暈暈沉沉給了宮琪更多的理由窩在房子裡,像足了足不出戶的大小姐。也許是太過閒的無聊,宮琪的所有娛樂便只剩了躺在牀上呆愣愣的發呆,呆滯的思緒會時不時的飄到心底那抹燦然的白衣上。
她不是念舊的人,大大咧咧的活一天便過一天,這麼些日子卻像忽的變老了似的,沒日沒夜的懷念。懷念他把自己維護在身後的姿態,懷念他和她那麼多日日夜夜的纏綿,懷念他溫柔以及的笑和陪伴左右的依靠。流水而過的回憶裡,停留最多的畫面便是迷迭谷裡,那短短几日的逍遙日子,沒有塵囂喧擾,沒有詭譎人心,有的只是青蔥的山,潺湲的水,還有夢幻飄渺的桃花林,乾乾淨淨。
宮琪想了想,她和他重遇之後的相處其實很短,時常的聚少離多,這麼些天她卻反反覆覆的挖出來,溫習了這麼久,樂此不疲。
從沒試過如此的想念一個人。
可是,她傾盡了所有的思念,如今她的身邊,依舊不曾有過他的影子,依舊的形單影隻……
有時,思念到了極致——
便成了怨。
深重的種子,悄無聲息的萌芽,無人覺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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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病的日子,便這般無聲無息的流過,宮琪的足不出戶不知不覺間,讓她這整個人都淡出了人們的視線。整個太醫院,幾乎除了方文葉和小雅那個自覺罪孽深重的傻丫頭,便沒人再理會過宮琪的死活。
比之宮琪悽悽慘慘的養病度日,陸瑤的小日子就過了太舒適了點,有自個兒父親在朝政上推波助瀾,根本上所有大臣都一致認同陸家的帝后之位。在陸瑤這眼高於頂的陸貴妃眼裡,自己分明已經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后了,成日愈發的囂張。
而且,近幾天,陸瑤更是心情大好。在宮琪這,嘔吐的直翻白眼,在陸瑤這,卻是吐的相當的歡樂,眉開眼笑的,當即便傳召了方文葉來文湘殿看診。
“方院使出宮了?”來傳召的宮人,一聽這消息便大大的皺了個眉頭,“那,有哪位太醫願意隨我去這一趟文湘殿啊?”
一干老頭們俱知這陸妃最是不好伺候,全都保持沉默般,避免着這燙手的山芋落到自己頭上來了。
“這找不着人,我回去不好交代呀。”宮人掃了眼不做聲的衆人,友好一笑,“其實今個兒娘娘的心情很是不錯的,各位就麻煩跑一趟了?”
請太醫大多都是生病,誰生了病還心情不錯啊!這會兒誰也不信宮人的話,大夥繼續一致保持沉默,把腦袋埋的低低的。與衆不同的,一旁卻有一人悄悄擡了擡眼,正是那位平日裡膽小到深受宮琪鄙視的左院判,李佟。
李佟稍稍留意了下宮人身後隨同之人手裡的籃子,眉目莫名一挑。
山楂?
李佟眯了眯眼,露了抹了然的笑。要知道娘娘向來不喜酸,這會兒買這山楂,也便只可能是一種情況了。
李佟起身,朝宮人笑了笑,“我隨你去吧。”
所有人像看鬼似的看李佟,全都把眼睛瞪的大大的。李佟的膽小衆所周知,這會兒膽子怎麼忽的粗了,居然敢接陸妃的邀了呀?
連來的宮人都反映慢了一拍,才後知後覺的“哦”了一聲,“那李院判隨我來吧。”
看着一道道射在自己身上不可思議的目光,李佟微微揚了揚嘴角。懷有龍種這種喜事,誰蹭上了便是好一陣福澤,更何況陸妃更是那後位的不二人選,這要是討的歡心了,提攜之事,只怕也就不在話下了。
哼,誰說膽小之人便不可貪心了呢?院判!他做了院判十年了……一動都動不了,早就膩味了!
李佟噙着笑意,才隨着宮人出了太醫院的前門,卻有一十五六歲,長的頗爲可愛的小丫頭擦着李佟的身子朝着後院的住戶部去了,手裡還小心翼翼的捧着一罐子湯藥。
冬風偶起,寒風把湯藥溫熱的氣息盡數淺淺的散了開來,李佟追隨着宮人的腳步一頓,回頭望了眼那小宮女,眉目震動。
在太醫院,“望聞問切”之中,要數誰最精通這“聞”之一道的,便要算李佟了。李佟這會兒心下大疑,三兩步把那宮女攔了下來。
小雅一見李佟,嚇了老大一跳,差點把懷裡的藥罐甩了出去。
“李院判有事麼?”小雅怯生生的看了眼李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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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灌湯藥是送給宮吏目的?”
“嗯。宮吏目染了風寒,這是煎的驅寒藥。”
李佟笑笑,“那你趕緊送去吧,涼了就沒藥效了。”
“哦!好的!”小雅回了李佟一笑,便加快這步子往宮琪那去了,徒留着李佟在身後笑的高深莫測。
這副湯藥確是治療風寒的藥方不假,只是多了很多不該有東西啊。
白芍、川芎、灸甘草、菟絲子、川貝母、織殼、姜活、荊芥、艾葉——雖然只聞得出這些,卻是怎麼看怎麼像安胎的成分啊!
李佟瞥了眼小雅逐漸跑遠的背影,亮了抹不懷好意的笑。
“李院判?”
李佟回身看了眼宮人,微微一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