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接着又馬不停蹄趕去市區醫院,看望還在養傷的156旅3團的蔡團長。
蔡團長躺在病牀上,看着周文遞過來的中央黨部教導總隊二支隊支隊長的委任狀,心中百感交集。
他之前就已經得到即將離開十九路軍的消息,而且是蔡上將親自來醫院做說服工作。
畢竟蔡團長是蔡上將一手從家鄉帶出來的同鄉兄弟,現在形勢逼人,十九路軍開拔在即,不得不忍痛將他和幾千名傷兵留給周文,雖說這已經算是比最惡劣情況要好得多的一條出路,但是從大頭兵開始就跟着蔡上將東奔西殺的蔡團長,依然在病牀上拉着蔡上將的手痛哭一場。
他同樣也想不通,爲什麼他們爲國家付出如此慘痛的代價,在淞滬與日軍浴血鏖戰兩個多月,犧牲了那麼多從廣東開始就形影不離、一路征戰到上海的戰友和弟兄,在用鮮血和生命贏得和平之時,卻是受到如此不公的結局。
天地之大,竟無一處安心容身之地。
所以,當他看見周文手中的委任狀時,沒有表露任何情緒上的波動,只是他帶着的眼鏡背後,生出一股淡淡的憂傷和迷茫。
周文知道這時說什麼都毫無意義,這位在淞滬戰場,對着日寇打響第一槍的錚錚漢子和抗日英雄,他心中的不忿和迷惑,只能通過時間來慢慢撫平。
周文輕輕拍拍蔡團長的肩膀,輕聲說道:“今天我就讓中央黨部的官員和醫院接洽,什麼時候傷好全了,什麼時候來南京。在上海養傷的兄弟們你都不用擔心,今天起,你們在上海的所有費用都由中央黨部承擔,不但要用最好的藥品,還給兄弟們最好的伙食。”
說完後又介紹站在他身後的張新華道:“這位是中央黨部張秘書,他就留在上海,蔡團長有任何需求都可以讓他去辦,他辦不了的,我周文親自去辦,就一句話,不能讓兄弟們流血又流淚,所有留在上海的傷病員,我都會妥善安排。”
蔡團長終於開口說道:“謝謝周總隊長,我也代幾千傷病員謝謝中央黨部的關懷。”
等周文從病房告辭出來後,心裡輕輕舒了一口氣,蔡團長……哦不,從現在起要稱呼蔡支隊長了,他既然稱周文爲總隊長,自然是認可了中央黨部的委任,有他這個在十九路軍頗有威望的團級軍官配合,後面的接收工作就要輕鬆許多。
從醫院出來後,周文就想着今天就回南京去,這裡的工作完全可以交給張新華他們來善後,還有妙花和張曉平的協助,想必一個多月後,就可以在南京看到這些傷愈歸隊的精銳老兵了。
就在這時,戴國光急匆匆走進了醫院,在大門口堵住了周文。
“什麼?蔣總指揮要見我?”
說實話,周文現在其實並不想去見這位值得敬佩的長官,就因爲雖然他口口聲聲爲這些十九路軍的傷兵安排出路,爲兩位上將解憂,但是實際上,心裡還是有些羞愧。
不管說的再怎麼有情有理,畢竟是把人家經營多年的家當堂而皇之地拿走了一部分,甚至是利用別人進退維谷的時候,用大勢讓蔣總指揮不得不忍痛割愛,有乘人之危之嫌。
這一刻的周文有點當了小偷的惶恐和不安,雖然他可以用十九路軍的悲劇結局來爲自己開脫和自我安慰,但是自己確確實實是利用了別人的窘境來達到了自己的目的,從良心上講是有愧疚的。
這不是周文太過矯情,如果這事發生在民國其他部隊身上,周文不但不會感到愧疚,恐怕還會乘機索取更多。就像當初搬走太原兵工廠的彈藥武器,就像輕輕鬆鬆接受了西北王託付的十幾個留蘇軍官,那叫是拿得心安理得,收得理直氣壯。
但是十九路軍不一樣啊,他們是真正有功於這個國家和民族的英雄部隊,而且是中國近百年來第一支敢於與外國侵略者拼死血戰並取得勝績的部隊。
所以周文纔會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爲,有愧於這支部隊,不僅僅是他,包括現在的民國和政-府,甚至是整個國家,都有愧於這支在歷史上留下赫赫威名的部隊。
所以周文現在不想也不敢再去見這位上將。
但是,現在戴國光都堵在了門口,能不去見嗎?拿了人家的家當,好意思不去見嗎?哪怕再不好意思,也得硬着頭皮去見一見。
周文並沒有去十九路軍指揮部,而是被戴國光帶着來到了黃渡火車站旁的蘊藻浜河畔,周文下車後,就見到一身戎裝的蔣上將正揹着雙手,站在河岸上看向大河遠端。
周文懷着惴惴的心情,來到河岸,站在蔣上將的身後。他不敢貿然打擾,就舉目眺望波光粼粼的河流,迎面吹來帶着海潮味道的清風,讓他的心情不覺一寬。
“小周,你要記住,這條河見證了我們十九路軍在這裡和日軍浴血鏖戰的歷程,見證了我十九路軍數千將士血灑疆場的壯舉,見證了我中國軍人不屈不撓,甘用血肉之軀禦敵於國門之外的決心和精神。”
蔣上將彷彿知道周文已經來到了身前,嘴裡鏗鏘有力地說道。
“當然,也見證了無數倭寇斃命於此,見證了侵略者屍橫遍野,血肉橫飛的下場。”
說到這裡,蔣上將轉過身來,目光炯炯地望着周文,接着說道:“我們十九路軍未來的命運如何,我不知道。我們未來還能有多少人再次回到這塊被我們和敵寇的鮮血浸透過的土地,我也不知道。”
“但是,將來,我們所有活着的人都不會忘記這裡發生的一切,我相信你也不會忘記。”
周文重重點頭道:“我永遠都不會忘記。”
這不是承若,也不是保證,而是誓言。是從心底到靈魂再到整個身心,從裡到外,從精神到肉體,昇華出的誓言。
“而且歷史也不會忘記。”這是周文在心裡說的話。
蔣上將看着周文點點頭,接着話鋒一轉,似笑非笑地說道:“怎麼?拿了好處就不敢來見我了?”
周文目光低垂,輕輕說道:“是有點兒不敢,因爲心中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