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這些交往的邀約,表面上,方然很平靜,不卑不亢的淡漠以應。
其實,他是不想浪費時間。
接受過一定的的教育,審美,方然還是會的,純粹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上,他也承認金伯利中學裡的豆蔻年華女孩,大都十分美麗。
優裕的成長環境,無憂無慮的童年,培養出來的女孩子又會差到哪去呢;
何況這些女孩的日常,衣衫飾品,全都是高貴而華麗。
但終究越不過一百二十歲的大限。
其實,眼前的花樣年華,又怎能堅持到壽命的極限呢,不出三十年,二十年,吹彈可破的白皙面龐便會平添皺紋,嬌豔欲滴的紅脣逐漸失去了飽滿,就連眼神,也會褪去年輕賦予的閃亮光華,蒙上一層晦暗的陰沉。
但還是有一些怦然心動啊,方然知道,那是激素的作用。
激素,《生物》課上學習過,是一種痕量即可調節生命活動的物質,在這裡的作用,無非是驅使生物繁衍,用產生下一代的方式讓物種暫時逃避滅絕,在人類這樣複雜的生物身上,更演化出無數絢爛的焰火。
談情說愛,卿卿我我,其實掀起繁複的層層輕紗,最後呈現的,也還是萬變不離其宗。
繁衍的意義,不言自明,既然生物都無法逃脫死亡的宿命,如果沒有繁衍,這世界早就會死氣沉沉、見不到一絲生的跡象。
但對種羣裡的個體而言,繁衍後代的意義,又是什麼呢。
意義,其實並沒有,甚至不僅沒意義、更是長久的艱難辛勞,即便在人類,掌握了科學這樣強大的力量,繁衍也越來越被視爲一種負擔,方然調查過,聯邦的新生人口在逐年下降,但他並不在乎。
對自己而言,繁衍有沒有意義,沒有,那異性也就沒有接觸的必要。
世上的許多人,“繁衍”佔據了一生中的大部分時光,這也難免,畢竟在命運面前低頭,明白了死亡必然降臨之後,繁衍就充當了思維的麻醉劑,看到後代,彷彿就可以暫時超脫了死亡,哪怕只是幻覺,也不妨礙無數人操勞一生,最後在病榻上瞧一瞧子女,然後安詳的閉上眼睛。
既然無法戰勝死亡,就只有繁衍,留下一線渺茫至極的希望。
方然並無意嗤笑這種行爲,自己,雖然是孤兒,但也必定有父母,不論他們是出於什麼樣的考慮而生下自己,這都不應該被嘲笑。
否則,連時間列車都上不去,還奢談什麼“永不下車”呢。
人類的繁衍,本質上,和蓋亞中的任何生物一樣,是基因驅使的本能,並不需要有明確的動機;
原因很簡單,一切由於基因突變、或者其他因素而放棄繁衍的個體,都會被淘汰,等這樣的個體死絕,攜帶的基因也就湮滅在進化的長河中。
然而作爲智慧生物,人類的繁衍,一代又一代的生生不息,卻又和蓋亞的任何生物都不同。
人類的繁衍,在避-孕手段出現之後,就變成了一種主觀上的選擇,不管動機如何,絕大多數人在決定繁衍後代時,都會有他、或者她自己的理由。
這種理由,方然也多少了解一些,林林總總,不一而足:也許是體驗爲人父母的樂趣,也許是培養一個人的成就感,又或者是很實際的、對子女贍養的期望,甚至,僅僅是一些傳統文明的習俗,傳宗接代,後繼有人。
所有這些理由,在方然的犀利洞察下,本質其實都一樣。
即便所有這些理由當中,並不崇高、甚至有些庸俗的那一些,也是如此,若父母生養兒女,只是貪圖自己老邁時,能有後代來照顧一切,其實也往往是多多少少的淨付出。
撫養幼崽的辛勞,究竟是否能用年邁時的供養來折抵呢,每一個人會有不同的判斷,但從社會總體上講,結論則出奇的簡單而直白:
那必然是不划算的,否則,若所得大於付出,人類社會又怎可能逐漸積累、直至發展到今天的高度。
人類世界的從無到有,一代代人的付出,究竟是爲了什麼;
難道就只是受基因的驅使,繁衍後代,讓藏在細胞深處的DNA再換一次居所嗎,方然並不這樣認爲。
正相反,人與其他一切生命的區別,就在於獨立的意識和思考。
明知道撫養後代的辛勞,明知道未來的一切都是未知數,甚至,明知道降生的幼崽,也會一天天接近死亡的深淵,歷史上的絕大多數人,仍然選擇了繁衍,把對生的熱愛,和對死的恐懼,寄託在呱呱墜地的幼崽身上,一邊帶着懵懂的幼崽認識世界,學習怎樣生存,一邊強迫自己,不去想起那註定會到來的終結。
死亡終將到來,他們知道,沒有人能夠戰勝它。
死亡降臨,猶如一場沒有盡頭的戰爭,曠日持久,持續了四十億年的無盡廝殺,在殘暴而冷酷的敵人面前,堅守陣地的人們自知無望,卻又無法後退,只能一邊竭力掙扎,一邊用生命的奇蹟召喚新的力量,並幫助他們在血流成河的戰線之後,構築起對抗死亡的新的長城。
戰鬥,永不停歇,廝殺與吶喊消散無蹤,黑暗籠罩的陣地上,人類全軍盡墨。
戰線在後退,廣袤到沒有邊界的時間大地上,死亡又邁進一步,然而就在這吞噬一切的黑暗面前,新生的力量已伏在胸牆之後,他們戰慄着,心臟在胸腔內狂跳不已,準備接過父輩的信念,與死神搏鬥。
向前看去,濃重如墨的黑暗,吞噬了四十億年的廣袤無垠,令人膽寒;
然後再向後眺望,微弱的光芒,卻讓又一代人戰勝了莫大的恐懼,鼓起勇氣,去迎接這場註定失敗的戰鬥,並在宿命到來之前,召喚新的力量,據守身後那沒有盡頭的大地。
一次又一次失敗,逝去的生命有如恆河沙數,卻始終未曾滅絕;
因爲他們知道,腳下的時間沒有盡頭,面對那吞噬了無數生命的死神,唯一的希望,只能寄託在後來者身上。
繁衍啊,繁衍,一代,又一代,即便明知了宿命,那逃不脫的死亡;
但那又怎麼樣呢,終有一天,大寫的人,將舉起科學的火炬,迸發出利劍般的光芒,劃破黑暗,一舉穿透四十億年的霧靄陰霾。
這,便是希望,便是生命的意義,甚至令死亡也爲之色變的,
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