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二九章 代價

一個人,哪怕管理員,有普度衆生的樸素願望,也無法拯救所有人。

儘管如此,在西伯利亞的地下掩體中,遙望遠方,想到東尤洛浦平原上發生過的一切,方然仍難免傷感。

求生,畏死,跋涉在通向無限長生命的路上,自己可以說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死亡,一切的終結,面對猙獰死神而別無退路,只能眼睜睜看着鐮刀劃過自己的喉嚨,是一種多麼絕望而恐怖的體驗。

然而再想一想,這種事,但凡生而爲人,多少總會有些思想準備的罷。

一千億先行者鋪墊在前,將死之人,不論自己是否要負責、又是否心懷莫大的不甘,最終安慰他們的念頭,大概也將會是“人皆如此,總得上路”。

然而又再想一想,倘若永生遲早會來,人,總有一天將無須再經歷這莫大的恐怖,這,對墜入死亡深淵的一千億,又會意味着什麼。

他們,倘若泉下有知,會不會從內心最深處,迸發出一片亙古未有的痛苦嘶鳴。

葬身在永生降臨的前夜,這,是最大的恐怖。

逝去者,形神俱滅,不會再有任何一絲感覺,永生的或然降臨,着實並不會影響這些人一絲一毫,但,倘若還活着的時候,便見到“永不下車”,自己卻又註定無法分享這劃時代的奇蹟,這樣的境遇,哪怕稍想一想都簡直要發瘋。

這種念頭,突然浮現與腦海,令方然無比清晰的意識到,身在這樣一個空前絕後的時代,

永生,或死去,皆爲解脫。

反而是芸芸衆生,夾在追尋永生的阿達民,與一早身死的同類之間,上下不能,備受煎熬。

自從萌生出這想法,方然的心態,便發生了一種微妙的變化,實在並非自尋藉口,而是他確乎覺得,那些死於“十字軍”槍口下的民衆,與北大陸、乃至世界其他地方的死難者,他們的一生,還算不得是最悲慘。

畢竟,不論死前遭受怎樣的折磨,他們的所見、所感,也還沒有超出認知的極限。

可是眼前的民衆,定居點內,一天天艱難存活的男女老幼,他們,倘若足夠幸運、抑或不幸,因自己從競爭中勝出而一直活到那天,

面對“無限長之生命”的奇蹟,和“與你無關”的現實,又會如何。

你們死後,我還活着。

同樣生而爲人,“那個人”或得以永生,其他一切同類,卻註定墮入死亡的無底深淵。

筆尖滑動,記錄內心所想,這念頭反覆侵襲方然的心靈,令他不自覺的渾身發顫,恍若置身刺骨的寒風之中。

死亡,曾幾何時,是最大的恐怖,自己對這一點始終深信不疑。

但現在,他卻不禁覺得,以註定將死之人的身份,目睹同類的永生,纔是這世上最大、最無法忍受的驚怖。

對一個將死之人而言,這種絕望至極的經歷,

比死亡更可怕。

但究竟要不要那樣做呢。

物質守恆,能量守恆,世間萬物皆有一種量與質的平衡,這是樸素的客觀規律。

追逐什麼,得到什麼,就必得付出什麼,捨棄什麼。

代價,早在決定走哪一條路之前,便清楚明白的擺在眼前,曾經,自己確乎是這樣想,但沒想到的是,路,越走越長,追逐的目標一變再變,就連代價,自己是否能支付得起,現在都有一點說不清楚,看不明白。

但無論如何,目標,必須實現,這卻是顛撲不變、確鑿無疑。

然而代價,並不會因這顛撲不變,確鑿無疑,而一下子煙消雲散。

西曆1502年,兩線作戰的蓋亞淨土大區,穿透戰火與硝煙,四十九歲的男人經常會花一些時間,坐在控制室裡,注視那些定居點內蝸居的同類。

這些,便是代價,高牆內外的一切皆然,他這樣告訴自己。

時光流轉,歲月匆匆而過,現如今的想法與彼時一無二致,但,動機卻不盡相同,方然也因此而沒有了曾經的負罪感,只靜坐在哪裡,黯然神傷。

代價並非因自己而起,這一點,他並問心無愧。

永生,無限長的生命,曾經被認爲是一種你死我活之囚徒困境的淋漓盡致,無須任何邊界條件,也無任何轉圜餘地,但凡追尋永生,遲早會意識到“同類”的風險,趨向於無窮大,繼而必然自相殘殺,直至孑遺。

這推測,多少年來,一直主宰着方然的思維。

至於其是否正確;

現如今,已委實沒必要去深究,也根本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按“匿名者”、李鐵兵在廢棄礦井中所言,從舊時代,到新時代,從一個文明的初級階段,到更高級的共生階段,滅絕是必然的代價。

非此,則無法盪滌一切塵埃,杜絕一切風險;

無法做好萬全的準備,讓人類文明自矇昧時代,破繭而出,追尋更加光明的未來。

因爲一個人的追尋永生,而戕害同類,直至世界僅存自己一人,這種做法,固然是身爲永生追尋者的無奈,同時卻也是莫大的惡。

但,倘若並非爲一個人,而是爲千千萬萬人,爲自久遠過去綿延至今的人類文明,而必須得做這樣的事,哪怕顛覆所有人間法則,哪怕對同類舉起雪亮屠刀,這樣做,又是否值得,是否會在做完這一切後,仍內心坦然如初。

內心深處,還是那一個聲音,在發出遲疑般的淺淺低吟,

如果有一天,手握永生之奧秘的你,爲他們選擇了死亡,而非無限長的生命,

這究竟算不算是在謀殺。

是,或者不是,歷史皆浩蕩前行,並不會爲人之一念而停留。

西曆1502年夏天,北大陸的阻擊戰趨於白熱化,“紅軍”與“伊甸軍”兩支勁旅,在數千公里的漫長邊境上大打出手,戰鬥持續數月之久,卻始終不分勝負。

消耗戰,對任何一方皆是如此,鋼鐵與芯片在火線上四分五裂,資源如風般飛逝。

東線堅決死守,西線大舉出擊,蓋亞淨土大區百分之七十的武裝力量,都投入到烏拉爾山脈以西的主戰場上。

“十字軍”與“紅軍”的較量,場面,遠比東線更加慘烈,整個GPL大區的軍工產能,幾乎完全被歷時數月的拉鋸戰消耗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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