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宗素來是個殺伐果決之人,一旦下了決心,行動起來從來都是迅速得很,這不,午時尚且不到,調動諸般重臣的詔書便已下達——崔仁師調任左僕射,一舉成了首輔大臣,而崔敦禮也得以進位侍中,算是擠進了宰輔之列,唯獨老蕭同志卻是黴運當頭,直接被勒令致仕,當然了,詔書裡還是好言好語地肯定了老蕭同志的一生之功績,說是不忍其太過勞頓,準其乞骨回家養老,所有俸祿不變云云。
蕭瑀的年紀是大了些,可卻是從來不服老的,性子又執拗,一接到讓其解甲歸田的詔書,當即便怒了,拍案而起,直奔宮門,要求面聖,可惜太宗根本不想見他,只是讓趙如海遞了個話,說是房相病危在即,須臾離不開,就不見了。對此,老蕭同志雖是氣得個眼冒金星,卻也沒得奈何,只能是怏怏地回了自家府上,當天下午便病倒了,太宗聞訊,噓噓不已,緊着便着李恪率數名太醫趕去蕭府,爲老蕭同志會診,至於太宗自己麼,卻是並未露面,無他,房玄齡已到了彌留之際,看看就要不行了。
盛夏的天熱得很,縱使日頭早已西斜,可氣溫依舊高得驚人,哪怕只着一件單衣,太宗也愣是被熱出了滿頭的大汗,明黃龍袍都也早已被汗水濡溼,可他卻是不管不顧,甚至不許衆宦官們前來服侍,焦躁萬分地在寢宮的屏風外來回地兜轉個不休,直晃得李泰等皇子以及衆宰輔們眼睛都快花了。
“劉醫正,情形如何了?”
就在太宗心焦如焚之際,卻見一名六旬老者已領着數名太醫從屏風處轉了出來,太宗緊着便搶上了前去,焦躁萬分地便出言發問了一句道。
“陛下恕罪,老臣等無能,房大人怕是、怕是熬不過今夜了。”
眼瞅着太宗如此惶急,劉醫正也自不免惶恐得很,奈何事已至此,他也不敢虛言應對,只能是硬着頭皮地道出了實情。
“怎麼會這樣,午前不是還好好的麼?爾等如此無能,朕要爾等來何用,廢物,都給朕滾一邊去!”
一聽房玄齡已熬不過今夜,太宗當場便爆發了起來,但見其一把推開劉醫正,氣急敗壞地便衝進了寢宮之中。
當真是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身爲排名第二的宰輔,*自是也在寢宮外的人羣裡站着,儘管頭始終微微地低着,可眼光的餘角卻早將諸般人等的細微反應全都看在了眼中,待得見長孫無忌不單沒半點的戚容,反倒是目光陰冷,明顯是在幸災樂禍來着,*對其的厭惡之心自不免便更濃了幾分,當然了,這當口上,以*之城府,卻是斷然不會帶到臉上來的。
“子明。”
就在*低頭想着心思之際,卻見太宗又從寢宮裡轉了出來,屹立在屏風處,環視了一下羣臣們,視線最終落在了*的身上。
“微臣在。”
*壓根兒就沒想到太宗會在此際招呼自己,自不免便是一愣,好在反應快,倒也不曾失了禮數。
“玄齡喚卿有事,且進去罷。”
太宗心情明顯極爲的低落,話自也就說得格外的簡短。
“微臣遵旨。”
*實在是搞不懂房玄齡叫自己作甚,只是在這當口上,卻也不好多問,只能是恭謹地應了一聲,緩步便行進了寢宮之中,入眼便見房玄齡正靠坐在錦墊子上,面色雖蠟黃得驚人,可眼神卻依舊炯然着。
“下官見過房相。”
儘管心中納悶得很,可禮不可輕廢,*也只能是強壓住心頭的疑惑,疾步搶到了榻邊,很是恭謙地行了個禮。
“子明一定是在奇怪老朽爲何請你前來一敘罷。”
房玄齡明顯處在迴光返照之際,身體雖虛,可精氣神卻是不錯,一開口便道破了*的心思。
“還請房相賜教。”
*確實有些茫然不解,沒旁的,他與房玄齡雖是同朝爲官十數年,在尚書省搭檔也有數年之久,可真要說到彼此間的交情麼,其實也不過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罷了,公事上配合雖默契,私下裡卻幾無交往,也沒太多的共同之興趣愛好,自是搞不懂房玄齡在臨終前到底要跟自己談些甚事來着。
“呵,老朽是就要去見佛祖的人了,說話或將直白了些,還請子明莫要見怪纔好。”
房玄齡並未急着說事,而是先行客氣地告了聲罪。
“不敢,房相有甚吩咐只管說,下官聽着便是了。”
一聽房玄齡此言蹊蹺,*的心絃立馬便是一緊,也就是城府深,倒也不曾帶到臉上來,僅僅只是恭謙地應了一聲了事。
“子明乃是房某平生僅見之大才也,例數古今之賢,能近子明者,鮮矣,此一條,便是陛下也是認可的,老朽既去,這朝綱本該由子明擔將起來纔是,陛下也有此意,然,老朽卻諫止了,子明可知爲何麼?”
房玄齡先是誇了*一番,而後麼,話鋒一轉,提到了今日崔仁師後來居上一事,將不提拔*的責任全都攬到了自己的身上。
“下官年紀尚輕,確須得再多歷練些年頭,能有崔相這等老成持重者主持大局,實大利社稷焉。”
饒是房玄齡說得宛若真的一般,可*心中卻是根本不信,沒旁的,就帝王心術來說,在這個時代裡,*自認第二的話,就斷然沒人敢說第一,於*看來,太宗不提拔自己的根由還在於制衡,怕的便是“玄武門之變”會重演,而這,儘管有些杞人憂天之嫌,可又有哪位帝王是不多疑的,當然了,心中清楚歸清楚,*卻是斷然不會揭破的,也就只是揣着明白裝糊塗地敷衍了一句道。
“不然,子明素來行事穩重,又有容人之量,乃國之棟樑也,比之老朽,實遠勝矣,然,子明有一條卻是令老朽頗爲的擔憂,無他,子明樂戰,而老朽懼戰,今,陛下龍體其實已有不堪之虞,實難再行親征之事,這些日子以來,老朽雖是屢勸,奈何陛下卻總是王顧左右而言他,老朽也自無奈,倘若子明也跟着要戰,國事恐堪憂也,而仁師素來反戰,此,正是老朽舉薦仁師繼任之故也。”
房玄齡顯然是看出了*其實心中明白得很,不過麼,同樣也不曾揭破,而是自顧自地又解釋了一大通,言下之意麼,除了是爲太宗的行爲圓謊之外,更多的則是期望*能力阻太宗的再度親征罷了。
“房相教訓得是,下官知道該如何做了。”
儘管房玄齡的這麼番話語裡破綻可謂是多到了極點,*就連半句都不信,不過麼,有一條,*卻是深有同感的,那便是絕對不能讓太宗再度親征,當然了,*的目的可不完全是爲了太宗的龍體着想,而是爲了政權的平穩過度考慮。
“如此便好,子明之言,老朽還是信得過的,臨別之際,老朽還有一言要說,還請子明且自附耳過來可好?”
該說的都已說過了之後,房玄齡倒也沒再就尚書省易主一事多言囉唣,但見其吃力地伸出了一隻手,朝着*招手示意了一下。
“房相請講,下官聽着呢。”
一見房玄齡這等做派,*的心立馬便是一動,瞬間便明瞭了接下來的話語方纔是房玄齡真正要交待的事兒,自是不敢怠慢了去,緊着應了一聲之後,便即俯下了身子,作出了一派恭聽狀。
“吳王殿下亦英主也,酷肖陛下,唯胸襟上卻是稍差了一籌,其能有今日,皆你子明運籌之功也,只是自古以來,功高震主者,大多沒個下場,子明既是大才,當知見好即收的道理,老朽人將死,話也就說得白了些,子明願聽則聽,不願,就當老朽胡言也罷,言盡於此,子明且自珍重罷。”
說了如此久的話,房玄齡的氣息已是開始有些紊亂了,可依舊堅持着將話說完,而後麼,便即無力地閉上了眼,再不肯多說一個字了。
“房相金玉良言,下官自當牢記在心,永不敢或忘焉。”
房玄齡這麼番話說得極爲的誅心,倘若傳到了李恪的耳中,房家子弟怕是全都要倒大黴了去了,可也正因爲此,*方纔萬分地感謝其之忠告,當然了,對於李恪的評價,*其實心中早已有數,他也沒打算真跟李恪幹一輩子,本就準備等一些應做的事做完之後,便要抽身退步了去的,只是這等心思關係太大,哪怕是面對着推心置腹的房玄齡,*也不願說出,僅僅只是誠懇地感謝了其一番了事。
“去罷。”
房玄齡的力氣顯然已是徹底耗盡了,也自無心再跟*多言,已然閉上的雙眼再不曾睜開,也就只是簡單地吐出了兩個字眼,便算是就此結束了此番之會談。
“房相珍重,下官告退了。”
*深深地看了房玄齡一眼,也自沒再多囉唣,恭謹地行了個禮,一轉身,便即就此退出了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