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萍儘量避開蕭瀚文。蕭瀚文倒也沒有繼續糾纏她,相反地,他就像變了一個人,將全部精力投入到學習中。他的成績原本處於中等行列,可僅僅過了一個學期,就超過了淑萍,和專業第一名的華強不相上下。這着實讓所有人大吃一驚,可只有淑萍清楚這些改變背後的真正原因。
完全地避開幾乎是不可能的,學校是個小地方,他倆總能在不同的地點不經意地撞上彼此。每當這個時候,蕭瀚文總是向她微微一笑就走開了,而淑萍每次總得痛苦地對抗着內心深處的衝動——她想向他解釋自己在醫院裡蠻橫不講理的真正原因,懇求他的諒解。衝動過後,她的理智又會告誡她絕不能這樣做,否則所有的努力終將付諸東流。
淑萍只有看着蕭瀚文的背影默默流淚,夜裡則躲在被子裡偷偷哭泣。最先嗅到這種異常氣息的人,自然是和淑萍最親密的彭莉,她極力勸兩人複合。彭莉說,嫁給蕭瀚文這樣的高富帥,立馬就能躋身上流社會,這可是所有女人畢生的夢想啊,可千萬別讓這種機會溜走。淑萍只能告訴她,自己家境貧寒,配不上富庶人家的子弟,而且自己想先掙點錢,供弟弟讀大學,戀愛的事情暫時不想考慮。淑萍倒也沒說謊。大三下學期,她的母親因病去世,淑萍將姑姑給的生活費全數轉給正在讀高三的弟弟,自己在外面找了兩份兼職,攢錢供弟弟念大學。
同學們對淑萍和蕭瀚文的關係有各種飄忽不定的猜測,直到畢業設計開始,關於兩人之間發生情變的猜測才最終被做實。大四整年都沒課,學生的主要任務是完成最後的畢業設計。學期伊始,與往年都不同的畢業設計佈置下來,學生兩兩一組,完成一個關於民生問題的專題報道。分組可由學生自定,原則上傾向於一男一女搭配,據說這樣可以消除以男性或女性視角看待問題所產生的片面性。
已經確定戀愛關係的同學都和伴侶自成一組,淑萍的搭檔卻是華強,所有人這時才明白,她和蕭瀚文確實分手了。
就在分組確定的幾天後,彭莉從行政樓九層跳下,沒有人知道爲什麼,和彭莉幾乎無話不談的淑萍也不清楚。所有關於彭莉的消息都被封鎖,淑萍只知道,她傷勢嚴重,休學回家進行治療。同學們對淑萍驟然冷淡下來,尤其是女生。淑萍弄不明白她爲何被大夥兒孤立。
淑萍就是在這樣的困惑和不解中,度過了大四學年。畢業後,她向廣盛傳媒投遞了簡歷,這是國內有名的傳媒企業,進入這家公司幾乎是每個傳媒專業學生的夢想。
自然,競爭也是極其激烈,甚至是殘酷的。僅十餘個職位卻引來將近九百名求職者。當淑萍通過重重關卡,拿到那一紙聘任合同時,人事主管開玩笑地對她說,今年我們公司的招聘活動簡直叫你們傳大包場了,十個有七個都是你們學校的。淑萍這才知道,蕭瀚文和華強也在這七人之內。以華強優異的成績和能力,能夠進入廣盛毫不稀奇,但蕭瀚文的行爲卻令人費解,大家都以爲他會回父親的公司。淑萍也本以爲畢業之後就會和蕭瀚文各奔東西,沒想到竟成爲同事。這讓她多少產生憂慮的同時,心底卻隱隱滋生出另一種全然不同的情愫。
淑萍進了廣盛旗下的日報社,而蕭瀚文和華強則分配在電視臺。三人被分配在不同部門,但都在廣盛集團的總部大樓上班,彼此保持着密切的聯繫。淑萍依然小心翼翼地恪守着自己的原則——她和蕭瀚文和華強保持着純粹的友誼,絕不越雷池一步。
在廣盛總部上班的員工將近千餘人,其中不乏單身男性。這些人對淑萍展開激烈的追求,淑萍一一婉拒。她因此得了個“冰美人”的綽號。
淑萍用來謝絕追求者的擋箭牌常常是她的弟弟鄭英傑,這倒也不全是藉口。淑萍畢業時,鄭英傑勉強考進一所大專院校,學校不咋樣,學費卻高得嚇人。幸好淑萍已經成爲廣盛的正式員工。不過即使廣盛的待遇優厚,支撐鄭英傑在學校的開銷依舊讓淑萍感到吃力。她省吃儉用,還在週末找了份零工,弟弟卻三天兩頭打電話來要錢。淑萍不明白,弟弟每月的生活費比自己當初念大學高多了,在她的印象裡,這麼高的生活費在傳大足以過上極其“奢侈”的生活。
她忍不住把心裡的疑惑對弟弟說了。鄭英傑告訴姐姐,在差的大學根本學不到什麼東西,與其聽老師瞎掰那些虛頭八腦的玩意兒,不如積極發展人脈,爲今後做準備。淑萍不知道的是,弟弟所謂的發展人脈實際上是整天和一幫狐朋狗友喝酒。她極其反感他這些歪理邪說。可每次被淑萍責備,鄭英傑總會搬出幾乎相同的理由,說他晚別人兩年上學,錯過正常的智力發育期。末了他就忍不住埋怨起母親怎麼會對自己的孩子如此不上心?爲什麼讓他落不了戶口?
不是你想的那樣,她想對弟弟說,所有人爲你的戶口問題操碎了心,你甚至不知道爲了你的戶口,姐姐遭受了什麼!每次她想到這些,衣服都會被冷汗浸透,全身打着冷顫。
姐姐的勸告鄭英傑沒有聽進去,他依舊我行我素。大專第二年,鄭英傑終於出事了。他因參與一場規模頗大的校園鬥毆而被開除。隨後淑萍將弟弟帶來市裡,和她住在一起。她打算讓弟弟復讀一年高三,重新參加高考。鄭英傑打死也不願意。他和幾個所謂的朋友一起搞了家物流公司,一年還不到,公司就倒閉了。幾家網貸公司找上門來,淑萍只好東挪西借幫弟弟還債。她想找弟弟好好談談,鄭英傑卻失蹤了。半年後,警察讓淑萍到公安局帶走鄭英傑。當從警察口中得知,鄭英傑參與非法賭車時,淑萍再也按耐不住,和弟弟大吵一架。
第二天,鄭英傑留下一張紙條離開了。他告訴淑萍,他去了南方,讓她不用來找。他說想好好磨鍊一番,希望能爲未來創業打下基礎。直到當天夜裡,淑萍纔打通弟弟的電話。鄭英傑告訴她,他已經安頓下來,住在一個朋友家裡,等找到工作他就會自己租個地方。他說他在動車上想了很多,做出這個決定並不是在賭氣,而是想靠自己的力量從最基礎的工作做起。他向姐姐道歉,說他欠下的的債務一定會慢慢償還。淑萍是邊流淚邊聽完電話的。弟弟是她最親的人,也是她最掛念不下的人。現在聽弟弟的一番話,淑萍覺得他長大了,也變得有擔當了。這纔是最緊要的。
淑萍花了兩年的時間還清弟弟的債務。最近一次通話時,鄭英傑告訴她,他已經是部門的主管助理了。淑萍對姑媽說起這件事時,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姑媽是她生命裡另一個不可替代的人。淑萍能有今天,和姑媽對她學業的慷慨資助分不開。
淑萍攢夠錢,立即打電話給姑媽。姑媽卻拒絕淑萍的錢。她告訴淑萍,資助她的其實是蕭瀚文。他不知從哪裡打聽到淑萍的姑媽,然後假借她的名義,將錢轉給淑萍。姑媽對她說,蕭瀚文是真心實意對她好,是可以託付終身的人。
淑萍想約蕭瀚文出來談談,卻聽說他住院了。瀚文生了一場急病,淑萍到醫院看望他。剛動完手術的瀚文身形枯瘦,但精神不錯。一陣噓寒問暖之後,瀚文眨了眨眼睛,對淑萍說:“鬼門關三日遊一點兒也不好玩,團費不知道能不能退一些?”
淑萍看着他蒼白的臉,忽然想到,自從兩人在醫院不歡而散,這是蕭瀚文第一次在她面前開玩笑。不過她樂不起來,體格健壯的蕭瀚文患上這種病,連大夫都格外納悶。她想起那股令她時刻無法忘記卻又屢屢應驗的可怕力量。
瀚文得的是一種罕見的病毒引發的急性病,發病率不到兩千萬分之一,致死率卻極高。醫生也承認瀚文算是撿回了一條命。
“你還有心思開玩笑?”
“我對閻王說,你們肯定抓錯人了,還不快放人,你不知道我是搞傳媒的,回頭把你這兒曝光一下,看你慌不慌?閻王說,一般的人我們是不放的。我說,那就沒錯了,我是二班的。結果他就讓我走了。”
淑萍噗嗤笑出聲來。蕭瀚文握住她的手,她想掙開,可他抓得很牢。
“不過,有這種經歷也不錯,人們常說‘向死而生’,可除了哲學家,誰有這種胸懷。”瀚文笑了,“而我相當於死過一回了,所以我十分確定一件事。”
他收起笑容,凝視着淑萍的眼睛。“我不能沒有你。”
“我們不能在一起的,你不明白。”
“不,我明白。”蕭瀚文咳嗽了幾聲,臉上顯着有些痛苦,“昨天我媽來看我,她已經全部告訴我了。”
“我是個不祥的女人,我會給你帶來不幸的。”淑萍的眼眶溼潤了。
“我不確定你是否會給我帶來不幸,我唯一能確定的是對我來說,最大的不幸就是不能和你在一起。”
淑萍想往回縮的手停住了。她發現蕭瀚文的手也在微微發抖。
“無論即將遭遇什麼噩運,有你在身邊我就不怕,也絕不後悔。”
淑萍再也忍不住,眼淚刷刷地流下來。
瀚文出院後,淑萍和他秘密同居了。他們還計劃年底結婚。屆時,瀚文就升任廣盛集團市場部的副總監了。瀚文不無興奮地告訴淑萍,他希望以自己事業的新起點,迎來淑萍人生新的一頁。
淑萍身上的變化,周圍不少人都感受到了。淑萍變得很愛笑。有時在電腦前寫稿子會突然笑出聲來,有時和同事討論新聞報道也會無端地樂上好一陣子。她也變得容易發呆,尤其是在逛街時。透過玻璃看到的陳列於櫥窗之內的物品,但凡是組建小家庭用得着的,她都會佇足看上半天。有一回,她經過婚紗店,櫥窗的模特身上披着一領雪白的婚紗,淑萍愣愣地看着,想象自己披拂婚紗的模樣,頓覺一股暖流在體內流動,就像正徜徉在冬日早晨的陽光裡。
她掰着手指頭,倒數着披上這條聖潔的婚紗的日子。正如有些人所說的那樣,幸福總在不經意間到來。淑萍不再感到命運不公。如果之前自己遭遇的一切,是爲今後幸福所作的鋪墊,淑萍覺得一切都值了。
四月一日愚人節,命運之神好像就故意挑選這麼一個日子,和她開了一個玩笑。公司接到警方電話,稱標有“廣盛傳媒”字樣的新聞採訪車從山坡墜到谷底,車內共有三人。
瀚文就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