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萍再度回頭看了一眼。此時入夜已深,街上的行人依然不少。但可以篤定的是,並沒有人跟蹤她。
可不知怎麼回事,淑萍好幾次都感到遠處有人盯着自己,那種異樣的感覺令她的後背陣陣發涼。她加快腳步,拐進街角的咖啡屋。淑萍的前夫華強,正坐在窗邊的圓木桌旁衝她招手。她走到華強身旁,讓他換個位置。兩人便坐到遠離窗臺的角落。
“怎麼了?”華強問她。
“這裡靜些。”淑萍答道。她不想告訴他,自己覺得被人跟蹤了。反正說了也沒用,華強只會覺得那又是她的幻覺。女招待端來兩杯咖啡,輕輕擱在桌上。
“你還是沒回報社?”
“沒。”
“還往公安局跑?”
“嗯。”
華強捏着小調羹攪拌咖啡的手停下來,他的目光透過玻璃鏡片,凝視着淑萍好一陣子,嘆口氣道:“萍,三年了,你還要繼續耗下去嗎?人總得向前看,生活總要繼續,不是嗎?”
淑萍默然望着懸掛在天花板的液晶屏幕,電視裡女主播正用甜美的聲音播報新聞——
“著名企業家兼女權運動發起人米娜·約瑟芬於昨日返回美國,聲稱對自己三年來在中國的工作感到滿意。米娜在中國成立的三十二家女權維護中心,至今已經協助有關部門處理超過兩萬起女性維權案件……”
“對抗焦慮的第一步是認清現實……”華強端着杯子,抿了一口。
“我沒認清現實?那你告訴我,什麼是現實?”淑萍別過臉去。
“唉,每次說起這件事,你就發火。咱們就不能平心靜氣談一談嗎?”
淑萍沒有說話,只是低頭看着扭絞在一起的雙手。小寶去世之後,夫妻兩人忙於配合警方查案,彼此之間的交流也全都圍繞着一切與案子相關的事情。淑萍的悲傷並未掛在臉上,她明白當務之急是找出兇手,哭哭啼啼終是於事無補。然而,悲憤的情緒總會經由其他渠道宣泄出來。和丈夫討論案情時,她總會在不經意之間變得歇斯底里。每每遇到這種情況,華強只能選擇沉默。淑萍覺得對不起丈夫,畢竟他也承受着巨大的悲痛,卻還要面對毫不講理的她。案情變得日益膠着之後,淑萍突然發現,她和丈夫竟無話可說了。
“都過去這麼久了,案子極有可能成爲懸案。你又不是不知道,公安局每年會積壓多少這樣的案子。”
“懸案也並非就破不了。”
“多數懸案都是在統一清理舊案時才告破的,也帶有很強的偶然性,譬如說兇手再次犯罪,或者同夥被捕而供出他來。可如果殺害小寶的兇手只是普通竊賊……”華強說到這裡,看着淑萍嘆了口氣。
淑萍望着電視,裡頭已經不是關於米娜的專訪了,有人換了頻道,現在屏幕里正在直播一場激烈的籃球比賽。
淑萍記得,當時警方推測兇手是入室行竊的小偷,本來並不想殺害小寶,估計是獨自在家的小寶發現他之後大聲呼喊,小偷慌亂之中才誤下殺手的。當時確有鄰居聽見小孩的喊叫聲,可因爲周邊不少家庭都有小孩,對一般的哭鬧喊叫大家早就習以爲常。如果真如警方所言,小偷再次犯案也必定是行竊,絕不會與兇殺案聯繫到一塊兒。
“只要還有一線希望,我絕不放棄。”
“希望不是沒有,但相當渺茫。案件相關的線索已經都挖掘完畢,可都不是足以破案的關鍵。”
“這裡頭有許多疑點,只需把其中一個研究透了,就足以破案……”
“狗血的推理劇才……”看到淑萍臉上的表情,華強停下,轉而用輕柔的語調說,“現實當中,警方根本沒辦法僅憑這麼少的線索就抓到兇手。”
“……”
“所以,萍,從陰影裡走出來,恢復正常的生活吧。再這樣下去,你只會把自己逼瘋的。”
“我會自己調整的。倒是你,”淑萍深吸了一口氣,“你不必隔幾天就和我見面,你愛人會有意見的。”
華強現在的妻子是個可愛而又開朗的女人——淑萍看過她的照片,她似乎並不介意淑萍和華強經常性的會面,不過淑萍總覺得不妥。華強想介紹兩人認識,都被淑萍婉言拒絕了。
“她不會說什麼的。”
“女人嘴上不說,可心裡總想將丈夫孩子和自己綁在一塊兒。”
說完,淑萍嘆了口氣,擡眼望着華強。曾幾何時,她就想綁住眼前的男人,還有小寶。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說:“你最近在總部怎麼樣?”
華強怔了一下,答道:“還好,也就那樣吧。”停了一會兒又道:“我替楊超賢做事。”
淑萍垂下眼睛,說:“論能力,你遠遠勝過他,如果……”
“但其他方面我就不如他……”
“是我們拖累了你,要是小寶……”
“別再說了!”華強用手撐着桌面站起身來。其它桌的客人紛紛扭頭看着他。他緩緩坐下,伸手將金框眼鏡扶正。
“小寶也是我的孩子,別再說什麼‘拖累’了……”
“對不起。”淑萍道。
華強漠然望着她,又說:“這一切都是命,誰也逃不掉。我們半輩子磕磕碰碰一路走來,其實最終的結局都是相同的,那就是隻能認命。”
淑萍看着華強,一時竟有些不認得眼前這個男人——他是十三年前那個意氣風發,剛走出校園便發誓一定要幹一番事業的青年才俊嗎?
“所以,萍,別活在內疚和悔恨裡了,坦然接受命運的安排,開始新的生活吧。”
“謝謝你的忠告,我會的。”淑萍吸了一口氣,“不過要等我贖清自己的罪過。”
“萍——”
她起身道:“就這樣吧,我得走了。”
華強長嘆一聲,說:“生活上有什麼不如意的,一定要讓我知道。”
“謝謝。”
淑萍出了咖啡屋,沿着街道往南又走一程,便踏上望荷橋頭的青色石階。白馬河由東至西貫穿整個市區,恰好分作南北兩塊區域,望荷橋是橫跨白馬河的十六座橋之一,不知何時開始,竟被情侶們奉爲約會聖地。她看看手錶,快十一點了,因爲不是週末,這個時候橋上沒多少人。淑萍倚着欄杆,望着岸邊的路燈投在水面的淺黃色光暈。
離婚是在小寶去世一年後,由她提出的。婚離得既乾脆又平靜,沒有爭吵,沒有哭鬧,甚至沒有半分不捨。淑萍後來一度頗爲不解,她相信她與丈夫是真心相愛的,可雙方竟都未曾挽留過彼此。孩子是夫妻之間的紐帶,也有人說,夫妻雙方會將對彼此的愛轉移到孩子身上。小寶走了,那條紐帶也隨之悄然斷裂,雙方的愛也於無聲無息中漸漸消逝。
她出神地凝望水面,沉浸在往事裡,全然沒有發覺周遭的遊人都已離去,只剩下她孤伶伶佇立在昏黃的燈光中。晚風拂過手臂裸露的肌膚,淑萍縮起身子,打了個噴嚏。她重新睜眼時,看到腳下有一條狹長的黑影。她猛然回頭,見身後站立一人,披着一領灰色風衣,頭上罩着帽子,戴黑色墨鏡,低垂的帽檐遮住大半臉龐,因爲站於背光處,淑萍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你是誰——”
淑萍隨即明白這是個愚蠢透頂的問題,她分明從帽檐陰影下的臉龐看見一絲詭異的笑。空氣彷彿凝滯一般,透徹骨髓的寒意在淑萍體內蔓延。
那人從懷裡掏出一個物件,冷不丁朝淑萍撲來。淑萍本能地向後急撤幾步,那人刺空後,往前打個踉蹌,旋即穩住身子,又上前兩步逼近淑萍。藉着路燈的光芒,淑萍纔看清,那人手裡緊緊攥着的竟是一把匕首。她慢慢向後退去,背部抵住冰冷的欄杆時,那人又舉起匕首揮向淑萍。淑萍往旁邊一閃,那人一時收不住勁,從欄杆上翻落下去。淑萍扒着欄杆往下看,河面翻騰着白色水沫。
“快來人啊!有人落水了!”她大聲叫喊,從橋的另一側跑下,可除了她,四周空無一人。淑萍跑回橋上把目光再度投向河面時,除了泛着白色泡沫的河水什麼也看不見。她呆立橋頭,看見橋面上有一截棕綠色的東西,上前拾起一瞧,卻是一個木盒。
木盒在月光下泛着青幽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