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萍下了車,按了按手包鼓起的地方,指尖感受到木盒突出的棱角後,才關上車門,藍白相間的出租車發出一陣轟鳴,駛向遠處。她低頭看錶,分針已經滑到將近四十的位置,趕忙走進鋪着青石板路面的巷子。
沒想到這麼晚了,這裡的道路還是如此擁堵。在淑萍印象裡,這裡已離市郊不遠,應當較爲僻靜,只是她太久沒來這個區域,此處的繁鬧程度已然不亞於市中心。
幸好剛剛沒有堅持走江南大道,淑萍心中暗自慶幸。方纔在半路上,出租車司機告訴她這個時間江南大道堵得很,問她是不是要繞別的路過去。按淑萍的脾性她是不同意的,她對建議改道的出租車司機總留有幾分防備之心,而且總是儘量走她熟悉的路線,而江南大道是到夫人廟的最短路線,這是淑萍出門前早已在網上確認過的。
可是就在車子抵達分叉路口前,淑萍忽然變了主意,其中緣由連她自個兒也說不清楚。車子上了另一條支路,中途還在好幾條巷子裡東彎西拐,花了近二十分鐘抵達目的地。下車前,淑萍從車上的廣播得知,江南大道中段車流較多,擁堵的車輛起碼排了六七百米遠。
淑萍拐進這條小巷,前方是一條綿延而上的甬道。馬路的嘈雜聲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番幽冷的闃寂。淑萍拽緊大衣,捂着手包,低了頭往前走。本來想叫華強一同過來,打電話的前一刻,淑萍打消了念頭。
畢竟他已經是別人的丈夫,淑萍覺得自己不應當再打擾他的生活。
華強做的也已經夠多了,小寶遇害後,他幾乎撇下所有工作,沒日沒夜地配合警方查案,也通過認識的一些頗有權勢的人試圖獲取更多線索。華強對淑萍說過,警方的查案思路也未必是正確的。淑萍問他爲什麼這麼認爲。華強告訴她,胡警官讓人來調查過他的不在場證明。“他也查過你吧?”華強問她。淑萍點點頭說:“這不是例行調查嗎?”華強笑道:“他們都是這麼說的,事實上,只有懷疑某人的作案嫌疑時纔會做這種調查。”淑萍說:“我們是小寶的父母啊。”華強說:“那又怎樣,類似的事情也不是沒發生過。”淑萍沉默了一會兒說:“可我們都有不在場證明。”
案發時,淑萍在商場,裡面的不少店員都能證明。而華強一整個下午都與客戶在酒店洽談業務,一個名叫珍妮的陪酒女郎證實了這一點。華強說:“按照你的證詞,小寶是在你接到商場電話之後遇害的,由此推算時間,我們的確都有不在場證明。可兇手若是咱們,你的證詞自然不足採信,不在場證明也就可以僞造。”淑萍說:“這推斷未免太過荒謬。”華強說:“警方查案的基礎就是懷疑,對每一個懷疑對象做出種種假設,然後尋找能夠證實這些假設的證據,這是他們的一貫模式。所以,在他們浪費時間懷疑我們的時候,不如咱們先展開進一步的調查。”
淑萍同意了。兩人一面關注警方的動向,一面利用各自的人脈資源,暗中搜尋線索和嫌疑人。這場調查整整持續了三年,即使華強已經同別人再婚了,調查也未曾終止。華強和淑萍每週碰兩次面,交流各自的進展情況。可是調查並沒有實質性的突破,案件真相如石沉大海般無跡可尋。
一道黑影從電線杆下的垃圾桶裡竄出,幾瓶易拉罐滾落到地上,發出鏗啷啷的響聲。淑萍驚看時,伴隨着幾聲喵嗚,黑影消失在小衚衕深處。
淑萍環顧着整條巷道,兩旁的低矮房屋大多沒有燈光,約莫隔着二十幾米纔有一杆路燈很是突兀地聳立道旁,昏黃的燈光僅照亮有限的區域,反倒襯出暗處角落裡凝滯的漆黑。頭頂的電線麻亂地交織在一起,彷彿一張巨大的蜘蛛網,死死地壓向地面。偶有零星路人經過,都用眼睛瞟着她,其中幾個渾身散發出刺鼻的酒氣。
獨自一人來這種地方,這是淑萍以前無法想象的。她素來膽小,可自從小寶走了之後,卻敢於做許多之前絕不敢嘗試的事情。倒不是她膽子變大,而是她已經麻木了——經歷兒子的死亡,淑萍覺得世上再沒有任何可以使她更覺恐懼或絕望的事情。
“哎,小心——”
伴隨着尖銳的剎車聲,自行車前輪在淑萍身前停住。然而由於慣性,車子還是往前滑行一段距離。淑萍感覺大腿一陣疼痛,隨即摔倒在地。騎車的小男孩趕緊扔下車,試圖攙起淑萍,還連聲說道:“阿姨,對……對不起,實在對不起。”小孩穿着米黃色橫條紋毛衣,理着平頭,比自行車的皮座高不了多少。淑萍站起身來,揉搓着腿說:“沒事,我自己低着頭沒看路。但斜坡上還是別騎了,挺危險的。”
“嗯。”小男孩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扶起自行車推着走了。
淑萍望着小男孩的身影,忽然想到,小寶要是還活着,也有這般大了。她將目光投向遠處,卻並未看見夫人廟,回頭往下坡的方向望去,早已不見那個小男孩的蹤影。剛纔要是問他一下就好了,淑萍心想。出門前明明查過地圖,小巷往裡五六百米就應該是夫人廟,可走了半天還沒到。
她想找人問路,卻再未碰到人,只好繼續快步向前趕。路旁一家小賣部映入眼簾,店前的霓虹招牌還亮着,後邊的卷閘門卻拉下一半。淑萍跑近前,彎腰鑽進店內,一個肥胖的中年婦女坐在櫃檯後頭,一邊嗑着櫃檯上的一小撮瓜子,一邊看電視。
淑萍問她:“請問,夫人廟離這兒還有多遠?”
女人看也不看她一眼,依舊自顧自嗑着瓜子。淑萍從包裡掏出一張五元的鈔票,放到櫃檯上:“給我一瓶可樂。”
女人從身後的架子拿了一瓶可樂,擱到櫃檯上,收了鈔票,又從兜裡摸出兩個硬幣扔在櫃檯上,眼睛完全沒離開電視。“再往坡上走五十米。”女人說完,從櫃檯上捏起一粒瓜子丟進嘴裡,馬上“呸”的一聲吐出來。
淑萍拿了可樂,走出雜貨店,又往前走了幾十步,登上坡頂,果真有一座廟宇出現在道路前方。原來過了坡頂就是一段下坡路,廟宇就立在這段路中間,因爲上坡的路比較陡峭,沒到頂是絕對看不見這座廟的。
淑萍未曾來過夫人廟,卻對它早有耳聞。夫人廟供奉的神祇在歷史上實有其人,據說是南宋末年某個官員的夫人,因其夫君早歿已守寡多年,領軍攻下城池的蒙古軍將領,見其貌美便欲納爲妻妾,夫人爲保貞節,毅然投繯。元朝皇帝感其堅心,敕令建廟供奉。
淑萍藉着路燈的光芒望去,只見廟前有個石砌的戲臺,旁邊一株大榕樹下,幾條長木凳呈五邊形圍着粗大的樹幹,一個身穿黑色風衣的人正背對着淑萍坐在長凳上。淑萍走近樹下,那人也站起身,因爲他立於暗處,又戴着帽子,淑萍看不清他的容貌。
“你是‘瀕死的孤雁’?”淑萍問。那人沒有問答,只是問她:“木盒呢?”淑萍從包裡取出木盒。
“給我看看。”那人伸出手。
淑萍正要將盒子給他,猛然發覺這人似乎是故意壓低聲音在說話,手便縮回來。眼前這人令她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我們之前見過面麼?”
那人搖搖頭,帽檐壓得更低了。這人的身形,說話的語調,都讓淑萍愈發覺得自己曾見過他。
“你把木盒的事告訴我就行了。”淑萍道。
“先把盒子給我。”那人突然拔高調門兒,上前就要來搶。
淑萍往後退了幾步,指着那人道:“你……你就是望荷橋上那個人。”說完,轉身就跑。
那人在後頭追趕。淑萍緊緊抓着手裡的木盒,一回頭將手裡的可樂瓶甩出去。只聽得“哎呦”一聲慘叫,那人捂着臉蹲下身子。淑萍趁機向雜貨店奔去。
她跑到雜貨店前,卻發現門前的招牌已經不亮,卷閘門也緊緊閉着。身後又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她回頭一看,那個人離她只有不到十來步的距離。
淑萍趕緊沿着山坡往下跑,嘴裡不停高聲呼救。可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她的喊聲才離開喉嚨,就彷彿被四周的黑暗吸收了一樣,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和追趕者的腳步聲。
路面在黯淡的燈光下劇烈晃動,淑萍無法完全看清前方,僅能憑印象中大致的路線往前狂奔,幸好這個甬道只有幾處略微拐彎的地方。她順着坡向下猛衝,絲毫不敢放慢腳步。路面漸漸平緩了,應該是到達路口了,她的心跳得愈發劇烈,手裡的木盒也攥得更緊。四下裡突然被一片白光籠罩,淑萍感到訝異,腳下卻不敢停,瞅見遠處有一個黑點,就朝着那裡跑去。黑點越來越大,終於將淑萍整個兒裹在裡頭。她的腳磕到一塊堅硬的突起物,身子直直向前飛去,重重摔在地上。
“你沒事吧?”有人扶起淑萍。
“有人在追我——”她扭轉頭,指向身後,卻呆住了。
拎着黑色公文包的男子也把目光投向巷子裡,臉上滿是疑惑。
巷子裡空蕩蕩的。
淑萍跑進巷子裡,沿着青石板路奔了幾十步。兩旁都是門窗緊閉的屋子,也沒有可藏人的衚衕。
淑萍佇立在道路中央,凝望反射着黃色燈光的石板路面出神。
“我沒看到其他人,”中年男子跟上來,“我只看到你從巷子裡跑出來。”
怎麼會這樣,她緊咬着下脣,木然地望着坡頂。
“給。”中年男子將手包遞給淑萍。
木盒?!她又折身回去四處搜尋,終於在路沿的電線杆下找到滾落的木盒。幸而木盒完好無損,淑萍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要不要我幫你報警?”男子問道。
“不必了,謝謝。也許是我看錯了。”
男子離開後,淑萍掏出手機,不覺愣住了。
屏幕上顯示的時間是九點四十分。
那不正是自己剛從出租車上下來的時間嗎?
淑萍深吸了一口氣,朝着坡頂走去。
近半年來,淑萍時常感到精神恍惚,有時也會忽然哭泣。華強帶她去醫院,醫生說她精神壓力過大,讓她好好休息,並開了些鎮定心神的藥給她。她偷聽到醫生對華強說,要是出現幻覺就表示病情加重,必須住院作進一步治療。
她頓時覺得雙腿沉重起來,她擔心的情況也許已經出現了。她查過資料,自己患上的也許是嚴重的焦慮症,進一步惡化後就可能出現幻覺,最後就會發展成精神分裂。
淑萍來到電線杆前十來米的地方,停下腳步,心裡的疑慮更重了:她並未來過這兒,幻覺裡的一切卻與現實完全一致,這根本說不通。
垃圾桶裡撲地躍出一頭黑貓,幾瓶易拉罐砸在地上,發出刺耳的聲響,黑貓回頭瞪了她一眼,拐進小衚衕不見了。她瞪大雙眼望着黑貓消失的地方。
幻覺肯定無法解釋眼前所發生的一切。
淑萍抑制住不停發抖的身子繼續往前走,眼睛緊緊盯着前方。一輛自行車搖搖晃晃衝了下來,淑萍一側身,車子正好擦身而過。她扭頭一看,車上是一個理平頭的小男孩,穿着米黃色橫條紋的毛衣。
她隨即往前狂奔,前方很快出現小賣部的霓虹招牌和關了一半的卷閘門,淑萍跑進店內,胖女人正在看電視,櫃檯上堆着一小撮瓜子。淑萍盯着櫃檯上那些瓜子,突然朝胖女人喊道:“那顆瓜子是臭的。”
胖女人已經將瓜子扔進嘴裡,果然又吐了出來,轉頭看到站在櫃檯外的淑萍,臉上一片驚疑。
淑萍走出雜貨店,望着坡頂,從口袋裡掏出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