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給母親打去電話才知道方叔夏天的時候生了場大病,也算把家底掏空了,一直沒告訴他,是怕他擔心。
而他的朋友家裡全都不寬裕,幾十萬不是誰家可以輕易拿出來的。
啞叔回到病房時,臉上堆着笑,努力表現着堅強。
張叔問他去哪了,啞叔說店裡生意太好忙不過來,去幫了把手,老陳他們還說要來看看你。
張叔搖搖頭說,都怪忙的,別讓他們來了。
啞叔坐在牀邊仔細削起蘋果來。
張叔靜靜地看着他,長長的蘋果皮從指間落下,張叔伸出手蓋在他拿刀的手背上。
啞叔垂下眼不敢直視着他。
張叔輕聲說,沒事的,我會好起來,還等着回我們的家呢!
張叔在啞叔的手背輕輕拍了拍,啞叔的淚就掉在兩人合在一起的手掌上。
晚上,奔波了一天的啞叔被許輝勸回了家,睡在陪護牀上許輝小聲和張叔聊起了天。
今天屋裡的一個病人出院了,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癌細胞擴散了,不知道他用什麼方法成功說服了家人,不治了。
臨走前他在妻子攙扶下和病友們道別,許輝說:“怎麼不再試試”
男人的臉色蒼白,笑容很虛弱,“不試了,家裡的錢都砸進去了,等我走後,老婆孩子都沒法活了。”
他妻子紅了眼眶,偏過臉去抹眼淚,他反倒沒事人樣勸慰着,“這樣不挺好嗎,等我走的時候,你和孩子都在身邊陪着,我也不用再遭罪。”
許輝幫着他提了幾件行李,送他們上了出租車後,回到病房時張叔坐在那人的牀邊看窗外的夕陽。
許輝翻出手機裡和吳景安的錄像遞給張叔,“您看,他平時總在欺負我,我都錄下來了,這是鐵證啊!”
視頻裡的吳景安正在做飯,不時喊許輝一聲,“去拿棵蔥來”“剝幾瓣蒜”“讓你擇個芹菜要用幾年啊,你屬烏龜的,快點!”
張叔輕輕地笑,邊笑邊搖頭,“你們哪,感情好是好事。”
許輝:“您和啞叔的感情也很好,我算明白了,景安爲什麼會那麼羨慕你們。要說你們二位的感情甚至比一般夫妻要好。景安說,就沒見你們吵過架。”
張叔靠在牀頭,笑着說:“真要吵架,那可不是在欺負他嗎記得以前氣極了對他吼過一次,當時,他臉憋得通紅,張着嘴努力了好幾次卻沒辦法說出一個字。我後悔了,從那以後發誓再也不對他吼。唉,兩個人走在一起都是不容易的。我們很珍惜,你和景安,也別放棄,就算難點累點,只要別抱着實在不行就分手的想法,總能熬過去的。”
許輝點點頭,“張叔,您以前有喜歡過別人嗎”
張叔:“沒有。”
許輝笑,“年少的時候就沒個喜歡的小丫頭”
張叔想了想,“年少的時候,就只看到他了。”
病房外的走廊投進來微弱的光,許輝望着看不清的天花板,喃喃低語,“我在遇到景安之前,也沒有愛過人。”
“我……連怎麼去愛一個人都不知道。”
那一夜他和張叔聊起他和景安認識的過程,包括那些羞辱、傷害。
張叔目瞪口呆地聽完,搖搖頭,“要早知道你是這樣的人,我就是打斷他的腿也不會允許他和你好。”
許輝笑了,“是啊,現在想起來,那些事就像是上輩子發生過的一樣。尤其在經歷了這一切轉變後,這種體會更深。”
打工的時候他遇到不少以前認識的像他一樣的紈絝子弟,他們估計也是“好心”來看看他,像他當初一樣,純粹找樂子,把一個不如自己的人玩弄在掌心,幼稚的認爲高人一等。
以前他是高高在上的位置,從不知道被他耍弄過的人該有多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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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他是被人戲弄的角色,嚐遍了屈辱、憤恨、難過。
他才知道,這種滋味有多糟。
張叔說:“以後可要好好對人家,把你以前乾的蠢事都彌補過來。”
許輝笑着說:“我這人沒動力,得讓您二老監督着才行。”
張叔緩緩閉上眼睛,“如果……如果我醒不過來,你和景安,照顧着點你啞叔,他一個人,會有很多不方便。”
“他喜歡聽我讀報,以後你們誰抽空每天給他讀兩段新聞;他喜歡逛超市,說是貨比三家不吃虧;他喜歡看養生節目,以後他燉的湯,你們替我多喝點。他要是有個頭疼腦熱的,一定要帶他去看醫生。他不會說話,沒人陪着他就不去了。你們,受點累,別讓他總一個人。”
許輝轉過頭望向病牀上隆起的一塊,張叔的語速很慢,他在想一些生活的細節,生怕忘了哪一點,他在囑咐許輝,照顧好他的愛人。
許輝坐起身,“張叔,教我手語吧!無論如何,在把我教會之前,您絕對不能先離開了。”
第二天一早啞叔端着早飯來到病房時,許輝剛好從裡面出來。
啞叔提了提裝早飯的袋子,許輝笑着把一手放在胸前,手背朝上,緩緩向上擡起,五指張開。
天光大亮,無論多難,我們總能看到窗外冉冉升起的太陽。
那意味着生命,意味着堅強和勇氣,以及,源源不斷的信心。
晚上吳景安送飯來時經過茶水房,看見許輝正在那打水。
他剛想上前喚他,卻見他站在水池邊頭一點一點地,熱水漫過瓶嘴淌進水池裡。
吳景安心疼地看着他,上前關了水籠頭,許輝突然驚醒了。
吳景安這才注意到他深深的黑眼圈以及眼裡的紅血絲。
這段時間心思都放在張叔這邊,忽略了身邊的這個男人。
他不知道許輝現在在做什麼工作,什麼樣的工作能讓他請這麼長時間的假。
中途是不是又換了好幾份活,是不是還會遇到以前認識的人,又要無端遭到嘲弄和傷害。
許輝始終用笑臉對着他,即使累得快要支撐不下去。
許輝說:“你來了。”笑容裡卻滿是疲憊。
他低着頭往病房走去,“許輝,你回去休息休息吧,這幾天一直守在這,連個好覺也沒睡過。”
許輝拎着暖瓶,“我沒事,活挺輕鬆的,坐在辦公室打幾個字就行,倒是你,晚上夜班吃了飯早點回去睡。”
吳景安停下了腳步,他知道這話裡有幾分真幾分假,可在這種時刻,他只能選擇忽略。
他拎着飯盒,艱難地說:“許輝,醫藥費,恐怕湊不齊。”
許輝想了想,輕嘆一聲點點頭,“我想想辦法。”
許輝約了廖勝英在咖啡館見面。
長這麼大,他從沒向誰借過錢,他甚至不知道該怎麼借錢。
他以爲在脫離了那個強勢的家後,不管多難,他都可以挺起胸膛靠自己的雙手雙腳去拼出一片天。
哪怕這只是很小的一塊天地,他仍是驕傲、自豪的。
可如今他知道了,生活在很多時候,都讓你不得不低下頭。
誰,也不可能做一生的強者。
他知道廖勝英會毫不猶豫地借給他,連原因都不會問。
可感覺還是那樣糟,在等待廖勝英來的時間裡,他好幾次想要拔腿而逃。
咖啡館裡播放着柔和的輕音樂,溫度適宜,飄着香氣的咖啡,玻璃窗外來去匆匆的人們。
他不能逃。
張叔的病不能拖,這錢,少不得。
他攥緊雙拳,目光緊緊盯着桌上的咖啡。
縱使再難,他也要去做。
已經到了這種時候,多餘的面子真該拋棄了。
廖勝英來的時候還是開着一貫的玩笑,卻在看到他一臉凝重的表情後收斂了笑,“怎麼,出什麼事了”
許輝想起了張叔說要他照顧好啞叔的那段話,他張了幾次口,終於說出了借錢的請求。
廖勝英看到他這副樣子,什麼也沒說,從錢包裡掏出張卡遞給他,“密碼是我的生日。”
許輝把那張卡緊緊攥在手裡,掌心處勒出一道深深的印子。
他沒說謝謝,他和廖勝英之間不需要這種客套話。
臨走的時候,廖勝英喝着咖啡狀似無意地說:“別的忙我幫不上,錢這種事你儘管找我,輝子,我雖然不太喜歡老吳那傢伙。不過,你是個男人就給我挺住了。要是因爲這種破爛事跟他bye了,我可真看不起你。”
許輝背對着他揚了揚拿着卡的手,走出咖啡館。
雖是這樣說,可廖勝英心裡也明白,這估計是許輝最後一次找他借錢。
如果不是實在沒辦法的事,他絕對不會張這個口。
養尊處優慣了的人,自尊心也是強得無人能敵。
這段時間他所做的,連自己這個曾經很熟悉他的人都不敢相信。
爲了一個吳景安,他放棄了許輝的天下,放棄了輕鬆的人生。
他在磕磕絆絆中一點點長大,學會了堅強、勇敢、隱忍,他有了良心,有了自食其力的能力。
他選擇了這條辛苦的道路,只能踏着荊棘義無反顧地往前走。
這樣的許輝——
廖勝英最後喝了口咖啡,從錢包裡掏出錢放在桌上,起身出了咖啡館。
他給陳倩打去電話,他說,如果我也能從零開始,你願不願意給我一次機會。
他要走的路也會艱難萬分,可連許輝那樣的混仗都能堅定信心走下去,他,怎麼會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