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多的回憶涌上心間,那些包含悲傷的艱辛歲月像過電影般地一幕幕浮現在他腦中。
二十多年過去,爸爸媽媽妹妹的身影變得模糊不清,依稀而存大概的輪廓。
龔熙諾搭在扶手上的胳膊撐住腦袋,悲痛壓抑的喘不過氣,承載記憶的大腦開始缺氧,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緩地吐出來,身體感覺輕鬆些。
父親的意外出現令他措手不及,他早已死心,從沒想過此生他們父子還有相見的日子。
儘管他對父親充滿怨恨,但在他的潛意識裡,還是希望他仍然活着。
他們是互不相干,兩不相欠的陌生人。
他有時會想起苦命的媽媽,想起短命的妹妹,在思念她們的同時,不由自主地想到棄他們而去的爸爸。
龔熙諾甚至會想,他會不會後悔?會不會自責?
想過,又覺得自己的想法太傻,太可笑。
那樣的人,怎麼會後悔?怎麼會自責?
見到父親井建業時,龔熙諾多年壓抑在心中的委屈和怨氣全面爆發,蒼老瘦弱的父親根本博取不到他的同情,他竭力地剋制想罵他想打他的欲|望,不想再與他發生任何糾葛。
龔熙諾沒想到,井建業會找到別墅來,還會與原璟坤相遇,被不知內情的原璟坤帶回來,造成今天他幾乎情緒失控的局面,他不打算讓原璟坤知道這一切,原璟坤知道不知道,都沒有任何意義,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龔熙諾思維混亂,對要怎麼處理他和井建業之間的事情毫無頭緒。
臥室,原璟坤翻來覆去睡不着,坐起來,拿過表,指針停在數字十二上。
晚飯過後,哄媛媛睡着,回到臥室,鋪好牀,坐等龔熙諾進來。
等來等去,龔熙諾都沒有要睡覺的意思。
原璟坤坐不住了,放輕腳步,來到書房門前,耳朵貼在門上,聽到裡面毫無動靜,失望地回到臥室。
原璟坤沒有怪龔熙諾把一腔怒火全部撒在他身上,本來這件事,他就做得欠妥。沒和龔熙諾商量,隨便把人帶回來,引起他的不愉快,原璟坤還是有些歉疚的。
原璟坤還掛心他的睡覺問題,書房裡有個沙發牀可以睡覺,可,沒有枕頭被子。
不知道龔熙諾是不是會坐上一夜呢。
關於龔熙諾和井建業的事情,把聽到的內容拼湊到一起,還是不完整,睡不着的原璟坤稀裡糊塗地胡亂猜測各種版本的故事,落實不了確切的答案,心裡跟長草似的。
不知怎的,原璟坤總覺得心裡不踏實,感覺井建業不會輕易離開,換個說法,井建業可能無處可去,會不會還停留在別墅附近?
原璟坤翻身起來,換好衣服,拿起鑰匙,不忘帶上錢包和手電筒,走出別墅。
別墅區在夜晚格外靜謐,原璟坤在別墅周圍來回溜達幾圈,沒見到任何身影,在他轉身要回去的時候,猛然發現角落裡的陰影,靠着手電發出的光亮,壯着膽子走過去。
果然是井建業,他還真的守在別墅附近。夜涼如水,井建業緊裹外衣,蜷縮在別墅花園的外沿處,昏昏欲睡。
“伯父,伯父……”原璟坤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害怕力度太重會嚇着他。
“嗯?”井建業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思維遲緩,反應慢,好半天,才認出原璟坤,慌張地坐直,語無倫次地解釋着。“我,我,我不是……你,他……”
“伯父,您別緊張,我沒別的意思。這麼晚了,我送您回家吧。”原璟坤扶他起來,脫掉外衣,搭在他身上。
“我……我……不回家。”井建業話說不利索,窘迫之情溢於言表。
“伯父,您……”原璟坤從他的表情中明白一切,沒說穿令他尷尬的實情。
望向四周,深更半夜,肯定打不到車,唯一的辦法,走到地鐵站。
原璟坤攙扶着走不穩路的井建業,十分鐘的路程,他倆足足走了半個小時,原璟坤累到全身痠疼,一直強撐着,感嘆他的體力確實不如從前,今後要加強鍛鍊,不能繼續好吃懶做。
暫時沒更好的去處,原璟坤把井建業安排到附近不遠的酒店,幸好,他多個心眼,帶着錢包,不然,井建業今夜肯定要喝西北風。
安頓好井建業,原璟坤沒急着離開,既不放心他孤零零地住在酒店,又好奇他和龔熙諾之間所發生的故事。
井建業毫不避諱斷斷續續地敘述二十六年前拋妻棄子的經過,原璟坤從他毫無邏輯的話裡,瞭解到當年的真相,至於他爲何會淪落到如此落魄的地步,井建業沒說,他也不好意思問。
“當年,跟着魔一樣,死活非要甩掉他們母子倆,一刻都等不及……”井建業語速緩慢,眼神遊離,擡起乾枯的手,抹掉回憶帶來的淚水。“現在,我被人家甩了,成了沒人要的老東西……報應啊報應,一切都是報應!”
“伯父,不要這樣說。熙諾需要時間,重新來接納您。相信我,我瞭解他,給他一點時間,他會原諒您的!”井建業滿是蒼涼的語氣讓原璟坤心生不忍,安慰他。“他,他會體諒您的苦衷。”
“苦衷?”井建業苦笑。“我的苦衷就是喜新厭舊,我的苦衷就是拋棄結髮妻子,親生孩子,去和別的女人逍遙快活,我的苦衷就是對他們耍盡卑鄙的手段,我的苦衷就是……去傷害他們的理由嗎?孩子,年輕人啊,不能犯錯,一旦犯了錯,毀掉的是一輩子!時間,我等不及了……”
面對深深自責的井建業,原璟坤搜腸刮肚想不出合適的話語,接過他遞來的一張薄紙,望着上面草書一般的字體,面色瞬間僵住。
胃癌——兩個字被無限放大般地映入他眼中。
“若不是我時日無多,我也不去打攪晨晨的生活。我知道,我沒資格再認他,沒權利再要求他叫我一聲爸爸……我心裡明白,甭管我變成什麼樣,都是自作自受,都是活該。可是,我不甘心吶,二十多年來,我一閉上眼睛,都是他媽媽和他的身影,說出來,可能你也不信。誰都會想,我要是這麼重情重義的,還能離開他們?不過,人啊,總是這樣,在身邊的時候不懂得珍惜,失去了才知道寶貝。”井建業嘆口氣,咬重字音。“晨晨,是我兒子啊,我,是他爸爸!”
原璟坤攥緊手裡的紙,對井建業泛起無限的同情:“不不不,伯父,您不要這樣想,現在醫學這麼發達,沒有什麼治不好的病。熙諾,他……他很快,很快會想明白的,一定會的。”
井建業忽地握住他的手,焦急且迫切:“我,等不及……”
原璟坤安撫好井建業澎湃的心緒,直到他安睡後,才離開酒店。
回到別墅時,天已大亮,出門太匆忙,忘記戴手錶,原璟坤不知道究竟幾點鐘,害怕吵擾到還沒起牀的龔熙諾和龔璽,輕手輕腳地走進別墅。
芹嫂聽到門響動的聲音,迎出來:“原先生,您回來了。”
“嗯。”原璟坤邊換鞋邊向裡面張望。“熙諾和媛媛呢?”
“噢。龔先生已經帶媛媛出門了,快八點了。”芹嫂接過原璟坤脫下的外套,回答他。
“是麼?那,熙諾問起我了嗎?”原璟坤想要確認龔熙諾知不知道他半夜三更出門的事。
芹嫂搖頭:“那倒沒有。原先生,現在吃早飯嗎?”
“我不餓,一會兒再說吧。”原璟坤有些失望,他徹夜不歸竟然沒引起龔熙諾的注意。
原璟坤來到二樓,推開臥室的門,裡面的景象和他半夜出門時候一模一樣,看得出來,龔熙諾早晨根本沒進來過。
原璟坤泄氣地坐到牀上,拉過冰涼的被子,一陣眩暈感沒有預警地襲來,抓着被子的手不自覺地使上幾分力氣,身體向後倒去,順勢倚在牀頭。
可能是一夜未睡的關係,腦缺氧的厲害,原璟坤來回擺動幾下頭顱,眩暈感減輕許多。折騰一宿,腰痠背痛肩膀疼,雙手撐起腰,昂起頭扭動脖子,緩解疲乏。
原璟坤的動作猛然停住,想起什麼似的,掀開被子,幾步來到書房門前,握住門把,順時針旋轉,門啪地被推開。
還好,龔熙諾沒反鎖住書房。
書房一如往常乾淨整齊,如他所料,龔熙諾肯定是一夜無眠,坐等到天亮。
原璟坤來到書架前,手指快速劃過各種書籍,眼前一亮,停在一本龔熙諾不常看的書上。
原璟坤抽出這本書,動作太大,兩張泛黃的照片由裡面掉出來,疊錯地落在地板上。
他彎腰撿起來,一張是三口之家的合影,漂亮的媽媽,帥氣的爸爸,可愛的孩子;另一張是女嬰兒的滿月照,咯咯地笑着的嬰兒略顯瘦弱,眉眼間與龔熙諾有幾分相似之處,應該是龔熙諾的妹妹井曦。
原璟坤長久地盯着那張全家福照片,龔熙諾的媽媽不施粉黛,清新自然靚麗的面容佈滿淺笑,黑順的長髮挽在腦後,典型的賢妻良母的形象,給人安寧溫暖的感覺;龔熙諾的爸爸高大英俊,雖然表情嚴肅,可仍能看得出眼底的喜悅。
乍一看,龔熙諾的長相比較像他媽媽,仔細觀察之下,他的五官還是像他爸爸多些。
尤其是成年後的龔熙諾,和井建業年輕時候的形象相比,竟有九分相似。
原璟坤拿起相片,剛想放回去,無意中瞥見背面的一行字,字體扭捏,一看便知出自小孩子之手:
爸爸,媽媽,我愛你們!
原璟坤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這行字,害怕一用力弄花早已乾澀的筆跡。他把照片放回書裡,又把書放回到原來的位置,倚着書架,思索這件事。
原璟坤充分理解龔熙諾對井建業的態度,換作誰,誰都會這樣,十分正常。
畢竟是井建業對不起他們母子三人,並且間接地害死他的母親和妹妹,造成龔熙諾成爲孤兒,被送到孤兒院,孤苦伶仃地生活二十幾年。
一個有良知有理智的人都會去唾棄去譴責井建業幾近失去人性的行爲,原璟坤也不例外。他怎麼想都無法想明白,井建業當年究竟爲何非要對他們母子趕盡殺絕,不管他和妻子之間是否還存在愛情,畢竟是和他生活多年,爲他生兒育女的結髮妻子,沒有愛總還有情吧。
何況,龔熙諾和井曦是他的親生骨肉,虎毒尚且不食子,難道他連畜生都不如嗎?
原璟坤氣憤歸氣憤,惱怒歸惱怒,不解歸不解,不管怎麼說,井建業都是龔熙諾的父親。
人與人之間基本的禮貌和尊重還是要有的。
冷靜下來的原璟坤希望能夠化解龔熙諾和井建業之間的矛盾,他了解龔熙諾,相信龔熙諾絕對不是無情無義的冷血動物。
關於這點,他非常自信。
愛和恨是相依相附的,沒有愛哪裡來的恨?
龔熙諾早晚會想清楚,想明白,會原諒井建業,會接受井建業。
原璟坤之所以有如此大的把握,關鍵是他有過類似的經歷。當初父親擅自做主去借高利貸,導致家破人亡,說實話,他不可能不恨父親,不可能不怨父親。
但是,面對處於昏迷中的病重父親,內心更多的情緒是疼惜,是擔憂,是想要不惜一切代價地去救父親的性命。
血脈相連,不管曾經發生過多麼不愉快的事情,親情是無法割斷的。
原璟坤理清思緒,準備離開書房時,又想到一件事——那枚龔熙諾從不離手的戒指,以及上面刻着的字母J&K。
這兩個字母應該是龔熙諾父母姓名的漢語拼音開頭字母—井建業和康愛玲。
這枚戒指是男款,應該是屬於井建業的。
大概是他們離婚後,被井建業丟掉,龔熙諾找回來,一直帶在身邊的。
這一切,原來,都是他的誤會。
原璟坤上班遲到,工作心不在焉,滿腦子都是井建業和龔熙諾相認的事情。
一個上午,傻愣愣地盯着電腦屏幕,要修改的圖紙還是老樣子,絲毫沒變。
“嘿!”郭新從老遠甩過來一份文件,準確無誤地降落到原璟坤的辦公桌上,人也隨之而來,站在他面前。“原工,有個設計方案,三天內交初稿!”
“嗯。”原璟坤看都沒看文件,郭新的話左耳進右耳出。
“哎,哎,和你說話呢,三天啊,交初稿!”郭新見他出神,伸出手掌在他面前晃悠。
“幾天?”原璟坤醒悟過來,睜大眼睛瞪着他,不可思議地問。
“三天!”郭新舉起三根手指。“領導是相信你的能力的。上次,不也是差不多三四天交初稿的嗎?”
原璟坤壓住火氣,翻個白眼,四年前的事能和現在比嗎?那次不是時間緊迫嗎?
“完不成!”原璟坤把文件推開,語氣不佳回絕他。
郭新不氣不急,拿出文件夾裡的紙張,抖動着:“要我說,你還上班幹嘛,回去當你的少……”少奶奶三個字到底沒好意思說出口,原璟坤和龔熙諾的事可瞞不住他。“……多好!”
原璟坤扯過在眼前上下翻飛的白紙:“行了,知道了,儘量完成!”
郭新一副領導派頭地拍拍他的肩膀,鼓勵他:“小鬼,你行的!要相信自己!對了,給你訂了西紅柿雞蛋蓋飯,一會兒送來,吃完再幹。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噢,對,少放糖,看看,我多關心你!”
“你要是真關心我,替我幹吧!我謝謝你!”原璟坤頭疼地看着設計方案說明。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呀!加油!”郭新幸災樂禍地一笑,裝模作樣地嘆口氣。
原璟坤頹廢地倚着椅背,用紙張蓋住臉,長嘆一聲,真累。
不到下班時間,原璟坤開小差,在郭新的掩護下,偷偷摸摸地溜走。提前一步趕到幼兒園,龔璽還沒下課。
原璟坤在外面等着,一邊看錶,一邊四處張望。
幼兒園即將放寒假,所有的興趣班都已停課,龔璽每天按時放學。
現在的情況是,原璟坤和龔熙諾誰下班早,誰去接孩子。
設計院最近一段時間特別忙,原璟坤幾乎天天加班,接送龔璽的重任完全落在龔熙諾身上,畢竟他開車比較方便。
原璟坤遠遠地望見熟悉的車子靠着便道停下來,龔熙諾從車內邁步下來,朝幼兒園走去。
原璟坤趕緊轉過身,不知怎麼回事,他竟有些緊張,像是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情,穩住劇烈的心跳。
幼兒園門前聚集一幫等着接孩子的家長,龔熙諾繞過人羣,來到人少的側面。
原璟坤一回身,正好碰到龔熙諾的目光。
龔熙諾稍微一愣,復而把目光轉移到大門,沒主動和他說話。
原璟坤見他不說話,一時之間,找不到話題,也張不開口。
兩人跟陌生人似的站在人羣周圍,直到龔璽歡天喜地地跑出來,才稍稍地化解兩人之間又冷又冰的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