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士及對蕭家老宅的這些親戚其實並不熟悉,他連自己的祖父都沒有見過,只記得祖母古氏,那時候偏疼小兒子,也就是他的二叔蕭瑞生。
而洛陽老宅蕭家別的親戚,比如他祖父的那些哥哥,早就分別死在征戰高句麗的戰場上。而蕭士及的祖父因爲是幼子,當年沒有被徵兵。
前朝大周德禎帝三徵高句麗,讓無數良家子葬身在異國他鄉的窮山惡水裡。
前朝大周德禎帝在位二十多年,造就了無數這樣的悲劇,也難怪他在位的時候,就羣雄並起,起義之事層出不窮。
這也是大齊能從大周手裡得國的原因之一。
蕭士及這一次回鄉祭祖,只是連夜知會二叔蕭瑞生,沒有讓他跟着一起過來。
如果蕭瑞生也來洛陽,怎麼說他都是蕭士及的長輩,萬一出點難以控制的事,反倒影響他們祭祖的初衷。所以蕭士及便暗示蕭瑞生不要來。
蕭瑞生如今指着蕭士及吃飯,當然不會得罪自己位高權重的侄子,反正只要給他銀子,他也不在乎那些虛名兒。
蕭士及想着長安的事兒,問楊氏,“太祖母,您還記得我二叔嗎?就是蕭瑞生?”
楊氏點點頭,“我知道他,但是從來沒有見過他。”都是蕭家太祖父的孫子,也就是她的孫子,她怎麼會不記得呢?
她作爲填房嫁入蕭家的時候,纔是十多歲的少女,而蕭家的那位太祖父已經年過四旬。大兒子的年紀比她還大。
蕭士及躊躇半晌,道:“我娘,您還記得嗎?”
楊氏眯起雙眸,看了蕭士及一眼。“記得。我雖然只見過她一次,但是好歹她是孫輩唯一一個來給我磕過頭的孫媳婦,我記得她的樣子。”說着,回憶道:“那時候她十分拘謹守禮。溫柔沉靜,總是以爲在沒人看着她的時候,偷偷看着你爹笑。”說完又嘆息,“唉,她也不容易。你爹去得早,她一個人又當爹,又當娘,將你們兄妹三人拉扯長大,你如今做了官。一定要記得孝順她。”
蕭士及無語。緊緊抿着脣。琢磨好一會兒,才道:“太祖母,您跟我們回長安吧。我是蕭家的子孫。您是我們蕭家唯一的老祖宗,還住在這洛陽的尼姑庵算什麼回事啊?”
楊氏笑了笑。讓蕭士及進來坐,又拿火鉗在火盆裡撥着,翻出來一個香噴噴的烤紅薯,熟練地用火鉗夾出來,用嘴吹吹灰,放到一旁的土陶瓷盤裡,拿布巾擦了兩下,再小心翼翼地剝皮。
蕭士及忙道:“太祖母,看燙着,讓我來。”說着,從楊氏手裡接過土陶瓷盤,用手拍了拍烤紅薯,感受一下熱度,然後熟練地撥開外面的皮,露出裡面熱乎乎的嬌黃色薯芯子,香氣撲鼻。
“太祖母,您吃。”蕭士及將土陶瓷盤放到楊氏面前。
楊氏笑着推回去,“是給你的。你吃吧。我還有呢。”說着,指指火盆裡面。
蕭士及看了一眼火盆,看見裡面還有好幾個凸起的東西,似乎就是烤紅薯,便也不再客氣,用手抓着烤紅薯,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楊氏慈藹地道:“慢點兒吃,小心噎着。”又道:“看你的樣子,雖然如今出息了,可是小時候應該也沒少吃苦吧?——看你的手心和虎口都是硬繭,站着和坐着的時候,都是挺直了腰,肩膀繃得緊緊的,很是警醒的樣子。你是做什麼官兒的?”
蕭士及慢慢嚼着嘴裡的烤紅薯,只覺得那香甜中夾了一絲苦澀,但是細嚼之下,又越來越有味道,心裡真是百感交集。
“太祖母,我……我是從軍的。”蕭士及喃喃地道。
“從軍?”楊氏驟然變色,猛地抓住蕭士及的手,“那你的官兒豈不是拿命換來的?——及哥兒,咱不做這官兒了,啊?蕭家如今只剩你們兄弟兩個人,若是你有個三長兩短,就算你做到一品大員又怎樣呢?蕭家死在戰場上的人還少嗎?”一邊說,一邊抽泣起來。
蕭家的這些兒子孫子雖然不是她親生的,但是她跟他們一起生活這麼久,看着他們長大,又看着他們一個個死去,就算當初蕭家的那些兒子對她不地道,可是人都死了,她何必還斤斤計較呢?再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她嫁入蕭家,就是蕭家人。雖然她跟小尼姑慧忍說,她不再是蕭家人,那只是她不想給蕭士及添麻煩的託辭而已。
蕭士及聽見楊氏的話,心裡對自己先前的盤算真有些無地自容之感,忙放下土陶瓷盤,跪在楊氏面前,恭恭敬敬給她磕了三個響頭,慚愧道:“太祖母,重孫剛纔隱瞞了一些事,還望太祖母恕罪。”
楊氏愕然,繼而莞爾,看着蕭士及道:“哦,是不是你的官兒?你不是六品官?——你壓根就沒有做官吧。”以爲蕭士及是用做官來哄她高興的,“沒啥,小孩子都喜歡說大話。我都曉得的。”
蕭士及只覺得背上的汗涔涔而出,伏在地上,終於沉聲道:“確實是有關重孫的官位。”頓了頓,接着道:“重孫不是六品官。——重孫,如今是大齊的柱國侯,官拜二品神武將軍。”說着,他拿出柱國侯的令牌,雙手呈給楊氏。他是繳了印信,但是官位還在,只是如今沒有實權。
楊氏愣住了,靜靜地坐在那裡,低頭看了好久那令牌,才悠悠地嘆口氣,從座位上站起來,腳步打飄,往禪房牆角一個小小的靈牌神位走過去。她站在神位面前,雙手和什,喃喃地道:“老爺,您聽見了嗎?咱們蕭家子孫可真的出息了……”一邊說,一邊捂着臉,在神位前無聲地哭起來。
蕭士及忙站起來,也來到那神位前面,看見了靈牌。——原來是楊氏自己做的一個簡陋的小木牌,上面寫着自己太祖父的名字。
蕭士及忙又跪下磕頭,給太祖父的神位上香。
楊氏讓在一旁,一邊用帕子給自己拭淚,一邊道:“好了,我都知道了。及哥兒,你是個好孩子我們蕭家列祖列宗都以你爲榮。——你回去吧,你如今有心能看看我,我已經很高興了。”
蕭士及扶着楊氏的手回到剛纔的位置上坐下,發現楊氏的手很是冰涼,再看看楊氏身上雖然厚實,但是鼓鼓囊囊的大襖,一看就知道里面的芯子都打結了,絕對不是新絮的大襖,更不要說穿皮子了,肯定不暖和。
蕭士及忙將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下來,給楊氏披在身上,堅持道:“太祖母,您至少要回去蕭家老宅住,不能再住在這尼姑庵了。”不能說服楊氏馬上跟他回長安,那就一步步來,先讓她回到蕭家老宅住。
看見楊氏還是含笑搖頭,蕭士及只好把殺手鐗祭出來,“……太祖母也知道,我現在是侯爵,若是讓人知道您一個人單門別居,會到陛下面前告我不孝的。您難道願意眼睜睜看着我們蕭家這一個爵位,就因爲這件事被陛下蠲了?”
楊氏果然遲疑起來,看了看蕭士及,“不會吧?你不說,我不說,有誰知道我住在這裡?”又道:“我年紀大了,也沒有幾天好活了,很快你就不用爲我煩心了。”
蕭士及大急,忙道:“太祖母,您千萬別這樣說。”想來想去,只好將自己的雙生子拿出來試一試,“實不相瞞,如今我們回洛陽,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回鄉祭祖。我們蕭家有什麼人,住在什麼地方,陛下一清二楚,想瞞都瞞不住。還有,我四年多前成親,如今有一對龍鳳胎雙生子,才三歲多。他們跟我一起來洛陽了,您就不想見見他們?”
蕭士及的雙生子,就是楊氏的玄孫了。
楊氏有些心動,“他們也來洛陽了?”
“正是,就在蕭家老宅住着。”蕭士及鎮定點頭,扶着楊氏就往門外走。
楊氏略加推辭,就道:“我還有一個僕婦在這裡,她是從我做姑娘的時候就跟着我,這麼些年,從來沒有離開過我。”
蕭士及忙道:“這位媽媽代我們盡孝,服侍太祖母這麼多年,也應該跟我們回去。我會給她找幾個丫鬟,好好伺候她。”
楊氏點點頭,“她跟着我這些年,吃了一些苦,兩腿有很嚴重的風溼,若是你能幫她找個好郎中醫一醫,比什麼都好。”
蕭士及也連聲答應,等那位僕婦過來,楊氏道:“你跟我們回蕭家老宅住幾天吧。蕭家人回洛陽祭祖,我得回去看一看。”
那僕婦看上去比楊氏老多了,忙道:“老夫人等奴婢去收拾包袱。”
蕭士及只好在門外等着,等兩個人收拾了兩個大大的包袱,背在背上,纔出來跟着蕭士及回到老宅。
蕭家老宅裡面後院的正院上房裡,龍香葉已經醒了,不再昏昏沉沉。她吃了一路的鎮靜丹,一直睡過來的。此時清醒過來,又讓下人打熱水過來泡澡。
梅香勸道:“老夫人,這裡沒有地龍,冷得很,就擦擦身子吧,免得着涼。”
龍香葉不聽,執意要洗,外面卻有婆子過來傳訊,“老夫人,曾太夫人來了,侯爺讓您出去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