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待怎樣?
他能怎樣?
霜兒已經跟他和離了,他們再無瓜葛。他的怒氣都是因爲心虛,因爲害怕,他在虛張聲勢,企圖掩飾自己心裡最大的恐懼,因爲他知道除了虛張聲勢以外,他根本無計可施。
那個曾經只知道跟在他身後,拽着他衣袖叫着“及哥哥”的小姑娘,那個一心一意,眼裡只有他的豆蔻少女,那個含羞帶怯,在新婚之夜忍耐他爲所欲爲的新娘子,還有那個在朝爭中幾次出手,爲他掃平障礙,送他入青雲的凜冽女子,已經永遠離他而去了……
她決然而去,告訴他,對與錯都不重要,她的心裡已經沒有他了。
蕭士及閉了閉眼,幾滴淚水從眼角滲了出來。
也許他從來沒有明白過她。在他沒有注意的地方,她悄悄長大,風華絕代,傾國傾城。自己在她面前如此渺小卑微,看她高立在雲端,他只能仰望。
他以前曾經發誓,不論發生什麼事,他都要永遠站在她身邊,扶持她,保護她,給她世上最好的一切。
可是現在回頭看着他們走過的路,蕭士及發現,其實是杜恆霜在他身邊扶持他,保護他,用她最大的努力,讓他走得平平穩穩。
這麼多年,原來是他在倚靠她,不是她倚靠他。
他揮霍着她的深情,以爲她永遠不會離開他。其實他錯了,不是她離不開他,而是他離不開她……
一股深深的無力和自卑讓他抿緊了脣,他發現自己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好又仰脖兒給自己灌了一杯酒。
安子常見他這個樣兒,也沒有再多說此事,只是把話岔開。跟他說起長安的局勢。
蕭士及漸漸回過神來,聽得十分專心。對於他來說,如果連這份差事都辦砸了。他可是再也沒臉活在這個世上了。
安子常說得對,做錯事不可怕的。可怕的是不知悔改。
兩人在酒樓吃到天快黃昏,才帶着醉意離開酒樓。
安子常回安國公府。
蕭士及想了想,沒有回守城護軍住的地兒,而是回去了蕭家大宅。
蕭家大宅裡,現在是蕭泰及當家。不過蕭士及自己的產業,還是讓蕭義管着,但是要動用數額大一些的銀子。都要蕭泰及和蕭義兩個人同時蓋印章才行,也算是一種制衡。
蕭士及回來後,蕭泰及忙過來跟他說話,又拐彎抹角地道:“大哥。你現在是一個人,是不是要找個女人伺候你?不然每次回來,都是冷冰冰的一個人,何苦呢?”
蕭士及不想考慮這件事,就岔開話題道:“我的講武堂籌備得差不多了。明兒你和蕭義合計合計,給我提五萬兩銀子出來。”
蕭泰及一聽就愣了,怔了半晌,道:“大哥,還要辦學堂?——可是你……”已經不是柱國侯了。
蕭士及擡頭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當然得辦。我已經把話都說出去了,不久就會有人上門報名了,難道把人家攆出去?”
“可是……大哥,五萬兩銀子,咱們家能拿得出來這錢嗎?”蕭泰及很是不安。他這陣子當家,對蕭士及有多少財產也摸得一清二楚。說實話,比他想象中的要少一點,裡面有些財產,不知道到哪裡去了。
蕭士及瞥了蕭泰及一眼,站起來往屏風後頭走,“拿得出來。就算拿不出來,賣房子也要拿出來。”
蕭泰及很是失望,他默然半晌,訕笑着道:“大哥,你是不是忘了?這蕭家大宅是祖產,你要賣這房子,也當跟兄弟我商量商量吧?”
蕭士及在屏風後面換了衣裳出來,喚人跟他燒水沐浴,理也不理蕭泰及。
蕭泰及很是不滿,但是又沒法子。這個家說白了,都是蕭士及的。他們兄弟倆早就分家了。如今還住在一起,也是蕭士及看在龍香葉份上,對他們一家大小的寬宏大量。
看蕭士及進了浴房沐浴,蕭泰及咬咬牙,扭頭就走,回到自己的院子,對龍淑芝道:“這個家實在待不下去了,咱們搬出去吧。”
“好好兒的,搬什麼家啊?”龍淑芝很是不解。蕭泰及管外院,她管內院,過得好得很呢!
蕭泰及張了張嘴,又把話嚥了下去。
過了幾天,蕭士及就在蕭家大宅和城門護軍營地兩地之間奔波,一邊每天做着自己的差事,一邊籌備他的學堂——講武堂。
蕭泰及心裡不舒服,經常出去喝酒,也頗結識了幾個朋友。喝酒之餘,也跟這些酒友去賭場賭兩把,慢慢積下了一些賭債。
蕭義偷偷跟蕭士及說了蕭泰及最近的行蹤,蕭士及很是生氣,但是想到這個弟弟這麼大了還不知好歹,自己能管他一次兩次,管不了他一輩子,就命蕭義去查那些勾引蕭泰及去賭博的人,看看都是什麼來頭。同時蕭士及找了自己在道上認識的人,暗中教訓了那幾個不懷好意的人,才斷了這些人引逗蕭泰及的念頭。
蕭泰及本來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只想着自己的朋友怎麼不跟自己來往了,直到蕭士及將一沓賭債扔到他臉上,蕭泰及才如夢初醒,在蕭士及面前痛哭流涕,表示自己再不敢了。
蕭士及就道:“二弟,我們是分了家的。這樣老讓你跟我住,你永遠也長不大。你們一家還是搬出去吧。以前分給你們的房子和鋪子你都還有吧?”
蕭泰及大急,忙抓着蕭士及的胳膊哭道:“大哥!大哥!我再不敢了!你原諒我一次……”這樣的哀求,讓蕭士及又硬不起心腸。
“這樣吧,你們還是住到隔壁的院子去吧。以前你們就是在那裡住的,這樣咱們還是能和以前一樣住在一起。”蕭士及鐵了心讓蕭泰及搬出去。
蕭泰及一想到關芸蓮就是死在那個院子裡,就不寒而慄,死也不想住到那邊。後來拗不過蕭士及,蕭泰及一咬牙,道:“我把旁邊的院子賣了。去別的地兒買所宅子,行嗎?”
蕭士及看了蕭泰及一眼,沉吟半晌。緩緩點頭道:“也好。那所院子,折價一千兩銀子。我讓蕭義買下來,你們在外面找好房子就搬吧。”說着,回自己的護軍營地去了。
……
崔家大宅裡,崔三郎一直在冥思苦想,要如何給杜恆霜封賞。
崔大郎見他苦惱的樣子,打趣道:“反正誰都知道杜恆霜是你仇人,你就陰了她又怎樣?——一個寒門庶族的女子。給她賞點兒銀子就是了,還會跟你爭不成?”
崔三郎笑道:“話不能這樣說。就因爲人人都知道她是我仇人,所以我更不能這樣小肚雞腸。讓人知道我堂堂清河崔家的嫡子,也跟那些不上道的旁門左道一樣睚眥必報。豈不是敗壞我們崔家的名聲?”
崔大郎大笑,道:“你想通就好。”又道:“陛下就是這個意思。以她的軍功,裂土封王都夠了,可惜她不是男子,只是女子。所以封王是不可能的。再說你哪怕封得再高,陛下不同意,你還是白做工。陛下讓你這個禮部尚書出面,而不是兵部尚書,就知道陛下不想給她記軍功。既然不是軍功。別的都是虛銜,你隨便意思意思就行了。”
崔三郎點點頭,道:“我也知道,所以正在琢磨封賞個什麼位置,能堵住別人的嘴,也能讓陛下滿意。”
崔大郎笑着搖頭,“你忙吧,我走了。”竟是不肯幫崔三郎出主意。
崔三郎也不在意,關在書房裡盤算了三天三夜,終於找出一個稱號,封杜恆霜爲“秦國夫人”。國夫人是正一品的爵位,比她以前從二品的“柱國侯夫人”,還要高上三級,和公主、王妃是同一等級。
不過因秦州是柴家的地盤,朝廷不能把秦州一帶封賞給她,崔三郎就提議,把以前昭穆九姓所在的安西當做封地,封爲“秦”,給杜恆霜做食邑。
第二天上朝的時候,崔三郎當着衆朝臣的面,向永昌帝回稟了他草擬的對杜恆霜的封賞。
永昌帝聽了崔三郎的提議,有些意外,不過崔家行事向來琢磨不透,永昌帝就點頭笑道:“秦國夫人這個稱呼甚佳,就依崔侍郎的吧。”說着,就讓他將正式奏摺呈上來,給門下省用印,然後發到杜恆霜所在的秦州。
這件事居然這樣容易就在永昌帝那裡過了關,崔三郎也很驚訝。
不過他還沒有驚訝多久,馬上就釋然了。
因爲太子出列,向永昌帝求肯,封賞大齊宗室成員。
以前他們齊家宗室,只封了一個齊孝恭,已經惹得別的宗室成員很是不滿,許多人都偷偷轉到毅親王那邊支持他。
太子見不得毅親王用小恩小惠收買人心,索性自己出手,向陛下爲這些宗室人員求封,送上這一份大人情。
果然永昌帝立時允了太子的請求,將齊家宗室上下,上至八十歲老頭子,下至襁褓中的嬰兒,全都封王。一時長安城幾個給勳貴宗親住的裡坊立刻地價大漲,無數座王公府邸開始動工破土。
杜恆霜這個“秦國夫人”的封賞,就如同水滴落入了大海之中,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不過就算如此,也足以讓有些人怒不可遏。
廢太子妃在東宮聽說杜恆霜居然單人解了秦州之圍,而且還得封“秦國夫人”,氣得大發脾氣,把自己住的屋子砸得稀爛。
太子回來聽說廢太子妃在發脾氣,趕過來見她,卻見她已經收拾好心情,無精打采地坐在屋裡做針線。
太子也很討厭杜恆霜,但是又有些後怕。他並不知道突厥後來又增兵了,如果他知道,他是絕對不會攔着不給秦州增派援兵的。所幸有杜恆霜橫插一槓子,纔沒有讓突厥人得逞。從這一方面說,他又要感謝杜恆霜,這讓他更加惱怒。
廢太子妃察言觀色,見太子似乎對杜恆霜也頗有怒氣,眼珠一轉,笑着道:“父皇那裡怎麼樣?是不是很高興秦國夫人巧計退敵?”
太子哼了一聲,躺下來沒有說話。
廢太子妃含笑給他蓋上被子。輕描淡寫地道:“穆昭儀是不是又要得寵了?”
太子看了她一眼,笑道:“想不到你這一次還挺明白。”
果然永昌帝回內宮之後,就頻頻召穆昭儀侍寢。倒是把尹德妃放在一邊了。
尹德妃知道杜恆霜立下大功,並且封秦國夫人的消息。也很高興,對自己可能會失寵也有心理準備。不過她現在跟毅親王妃搭上關係,也不是很在意永昌帝的喜怒。
畢竟永昌帝年紀大了,她也要給自己考慮後路……
而蕭士及得知杜恆霜被封“秦國夫人”的消息,心裡更加苦澀,而且更加恐懼。他很害怕,如果他能給的。杜恆霜靠她自己的本事都能得到,他還能再用什麼東西,來贏回杜恆霜的心呢?
蕭士及的惶恐不安看在那老護軍眼裡,有心想點醒他。就對他道:“蕭大人,女人和女人是不一樣的。你想要取信一個人,首先要知道她最在意的東西是什麼。”
蕭士及心裡一動,若有所思地反問道:“她最在意的東西?”
“是啊。”老護軍淡淡地道:“比如我家老婆子,她最在意的。就是我對她一心一意。別的官職、錢財還有地位、權勢,她都不放在心上。我升官也好,降職也好,只要我對她一心一意,她就能高高興興跟我過日子。”
蕭士及聽了這話。好一陣子沒法入眠。他逐漸認識到,他以前自以爲杜恆霜“看重”的東西,其實並不是杜恆霜自己真正“看重”的東西,而是他看重的東西!
想到這裡,蕭士及很是羞愧。這些年,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意願,取代霜兒的意願。他把他認爲好的的東西強塞給杜恆霜,但是從來沒有想過,這是不是她想要的東西!
他是錯了,錯得實在太離譜!
……
封賞杜恆霜爲“秦國夫人”的旨意傳到秦州,杜恆霜又驚訝,又歡喜。畢竟她的馬場就在安西。這一下把安西大片地方都封賞給她,她的馬場就可以過了明路了。
平樂公主還有些不滿意,對她抱怨道:“其實以你的功績,就算是封王也是可以的。可惜這些男人,從來就看不起我們女人。”如果杜恆霜是男人,以她一箭射殺突厥可汗的功績,絕對是可以封王了。
杜恆霜倒是沒有那麼大的野心,她笑着道:“這次解了秦州之圍,只是湊巧而已。我有幾斤幾兩,我自己還是知道的。能封秦國夫人,我已經很滿意了,不敢奢求太多。——如果要我真刀真槍跟突厥人硬拼,我一個突厥人都打不過,更何況是射殺他們的可汗?做人不能太貪心,我已經很滿足了。”
平樂公主見杜恆霜知足常樂,也很欣賞她的豁達,笑着道:“你這話倒是不假。好在他們也沒有真正封你軍功。若是真的封了軍功,以後他們可是可以調你上戰場的。”
杜恆霜:“……”不會吧?
兩人說說笑笑,心情都極好。
霍國公柴嗣昌的傷勢一日好過一日,現在已經能起牀打拳了,比十幾天前病得奄奄一息的樣子實在是天差地別。
杜恆霜見這邊事情都辦好了,柴嗣昌的傷勢也不用杜恆雪日日照看了,眼看又快到三個孩子的生辰,杜恆霜就向平樂公主辭行,要帶杜恆雪回定州。
平樂公主聽說是杜恆霜孩子的生辰,忙命人準備了一大箱禮物,讓她帶回定州。
杜恆霜和杜恆雪坐着大車,一路日夜兼行,終於在三個孩子生辰之前,回到了定州。
他們的大車一進城,西平郡王的世子夏侯元就接到消息,馬上到城門口迎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