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張代躺在裡面生命垂危,與他血脈相連的親人無動於衷,淡漠得猶如局外人,還有心情與我提什麼狗屁的條件,我的心裡面像是有千萬只檸檬肆意奔走着,胸腔全是酸意橫行霸道,我咬咬牙:“你說,什麼條件。”
張大有正了正身體,他的語速更慢:“我放你進去看他的條件只有一個,如果張代熬不過這一茬,那我會給他買個雙穴墓,我不但要把你的名字與他的名字同時刻在墓碑上,我還要你與他一起躺進棺材。我張大有的兒子,他再不濟,我也不能讓他正是青年的孤身一人走那段黃泉路。”
停頓幾秒,張大有的語氣一凜,落地有聲:“你可以考慮三分鐘。總之只要你推開那道門,那我就當你默認答應了我這個條件。當然,如果你怕了,你現在就可以滾蛋,你與張代之間塵歸塵土歸土,我往後不會對你有任何追究,我更不會讓夏萊再找你麻煩。你不敢陪他,我後面再給他作別的安排。”
我倒不是那種任性衝動到只顧自己最直觀感受的人,我也清楚知道我上有父母未盡孝道,可我更清楚的事是,原本張代他不必經歷這一切,他是因爲我的緣故才被汪老頭扔進冷凍庫,他又是爲了將生還的希望贈與我,纔會承受這樣的結果。
拋開我對他那些無法抽離的放不下丟不開,我哪怕只是作爲一個有人性的人,我都該不惜一切代價到他的面前去,去看看他到底被殘酷的現實拉鋸折磨成什麼樣子。
沒有猶豫,我含着聲音:“我要去看他。”
臉色不變,張大有站起來:“等會你把你的身份證號碼報給李達,讓他幫你去做一下陪護家屬名錄登記,你留在這裡陪護他。不管你有多重要的事要去處理,你最好都暫時放一放,別離開寸步。不然即使他能醒過來,我還是會給你買個墓地弄個棺材。”
我搞不懂爲什麼張大有,會這麼劍走偏鋒的喝走夏萊,讓我這麼個他看來是外人的人留在重症監護室作陪護人,可我沒有餘力再動用自己的思維去推理分析他的心態和目的,我只知道他能讓我待在張代的身邊,這是我此刻最熱切的渴望。
沒有再搭張大有的話茬,我急急忙忙地推開隔離着我和張代的那道門,我本該腳下生風奔赴他纔對,可我的雙腳卻像是被灌滿水銀,重得讓我舉步維艱。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張代的身邊的,反正當我看到他渾身纏着白得刺目的紗布,插着各種各樣的管子,原本生動鮮活的一張臉蒼白得毫無生息浮動,我一屁股摔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我很想抓住他的手,可我卻更怕我不小心觸碰到那些儀器管子,給他造成不可逆轉的影響。
於是我只能懸着手,望着近在眼前卻又遠若天涯的他,像是個被設定程序的復讀機般,我終於成了我眼裡面所厭惡的那種人,我的嘴裡面吐着足夠可笑的話:“你怎麼那麼傻,你怎麼就那麼傻….”
這樣的自言自語,迅速榨乾了我口腔裡面爲數不多的水分,我越發口乾舌燥胸悶氣短,可我不願意停下來,我生怕我一停下來,接駁這一切的會是一場永無止境的嚎啕大哭,我害怕我的哭聲會給張代造成驚擾,不管是驚擾他正在尋找着回來這人世的路,還是驚擾他要遠離這塵囂浮涌的路,這都非我所願。
恍然不知道待在這裡煎熬了多久,門被從外面拽開,有個年過半百的醫生帶着一個助理進來,他示意我退到一旁,他拿着個小電筒循例般攤開張代的瞳孔照了照,又盯着心電屏幕看了一陣,他的眉頭讓我的心一個哆嗦。
在他停下動作下,我扯着已經沙啞的嗓子:“醫生,他現在情況怎麼樣?”
這個醫生輕瞥我一眼:“小張先生多臟器功能衰竭的情況還在持續惡化,做好心理準備吧。”
思維頃刻被冰凍凝固,我遲緩了將近半分鐘,瘋了般拍着自己的胸口:“我的五臟六腑都是好的,可以換給他嗎?可以把我的換給他嗎?”
眼眸斂起,那醫生皺眉:“唐小姐,該如何對病人展開救治是我的事,我確定我能對小張先生做的,都做了。能不能熬過這一關,得看他自己。至於你,你也是我的病人,按理說你現在應該躺到牀上去休養,再作一巡的觀察,在醫護人員確定你無大礙之後,你才能隨意走動。”
我就像沒聽到他這話似的,繼續用力拍着胸口,我張了張嘴還想說話,那個醫生眉頭皺得更高:“唐小姐,這個重症監護室,需要家屬或家屬首肯才能進行探視,若然你和小張先生非親非故,又沒有做好登記在案就跑進來,不然家屬很有可能會投訴我們院方管理不嚴。雖然你是與小張先生一同被送院,但唐小姐與小張先生是什麼關係?”
我與張代到底什麼關係?我該說我是他的前妻,還是他的供應商?
混沌着的大腦冒着一堆雜亂無章的問號,我知道我不管說哪一個,似乎都不足以支撐着成爲我能待在張代身邊的理由,我有些無助地將目光徘徊到門口處,謝天謝地我看到了李達的身影。
想都沒想我走過去,像是抓住個救命稻草似的衝着李達說:“李達,張大有讓我留在這裡陪護着張代,你幫我去登記一下身份證好不好。”
應該是張大有交代過,李達倒沒有表現出什麼異議,他就讓我把我的身份證號寫給了他,他臨去幫我辦理之前,又與那醫生打了個招呼,闡明我是經過家屬同意指定的陪護人。
這纔沒有再對我作出諸多爲難,醫生蹙起來的眉頭舒展一些叮囑我要控制自己的情緒,不得隨意觸碰張代,也要保持該有的肅靜,不得發出過多聲音等等。
醫生走後,我的情緒崩塌更甚,可我不敢再頹然無力地摔坐,我躡手躡腳走到椅子上,輕手輕腳的坐下來,我的胸腔裡沉澱着無數的話想跟張代說,可我卻不得不將嘴巴抿得死死的,我只能沉默着不斷地在心裡面祈禱默唸,他能醒過來,他能再次睜開眼睛看看我。
在生死門關面前,過往對他的種種怨恨煙消雲散,我只想他能活下去。
在煎熬中浮沉,我一會看看張代那張毫無血色的臉龐,一會看看心電屏幕上顯示的電波,我希望會有奇蹟出現,等災難它爬在了奇蹟的前面。
被這樣的等待折騰了恍然不知道幾個小時,張代的心律忽然急急下降,我手忙腳亂按下牀頭的呼叫鈴,不多時一衆的醫護人員浩浩蕩蕩殺過來,我被護士請出去監護室,而約摸兩分鐘之後張代被推進了搶救室。
一路扶着牆,我跌跌撞撞了差不多十分鐘,才走完這不過短短五十來米的距離,來到了搶救室的門前,看着緊閉的大門和亮着刺目的燈,我就像是一根被挑盡了筋骨的藤條,一屁股坐在地面上,雙手抱肩,將臉埋着,低低飲泣起來。
眼淚從褲子沁進去,我的膝蓋一陣陣的發涼,我正哭得起勁,張大有的聲音突兀響在耳畔。
聲調冷冷的,他說:“我兒子還沒死,你哭什麼喪!”
條件反射驚了一下,我猛然擡起頭來,只見張大有嘴上叼着一根菸,他狠狠吸着,眼裡浮着兇光,他瞪我一眼:“把你的眼淚給我擦乾淨,我一滴也不想看到!”
空蕩而寂靜的走廊裡,他的聲音層層迴響繚繞着,一次又一次重重複復地灌入我的耳膜中,震得我生生的痛,我卻一個神使鬼差,在他的凜然注視裡,用衣袖不要命似的擦拭着自己的眼窩子,直將那些溼意抹得一乾二淨,眼眶揉得發疼,才罷手。
不再看我,張大有將還剩大半的煙往地上一扔,他沒有擡腳將它踩熄,任由余煙嫋嫋騰騰昇起,他重重坐在旁邊的等候椅上,臨危正坐陰沉着一張臉,不知道到底在想什麼。
沉默了半個小時左右,張大有驀然擡起眼簾掃了我一眼,他冷不丁說:“他平時,都喜歡吃什麼?”
怔忪差不多一分鐘,我才張嘴,可張大有卻沒有給我說話的機會,他揮手:“算了,不用給我說。”
停了停,張大有掏出手機打電話,他只是淡淡然的說一句“你過來搶救室門口一趟”就把電話給掛了。
沒一陣,李達匆匆忙忙趕來。
看了看我,視線再潦草落到李達身上,他說:“你帶她出去,找個能做飯的地方讓她做幾個菜送過來。順便給買瓶白酒,一起帶過來。”
李達點頭,他上前:“唐小姐,跟我走吧。”
完全搞不懂張大有葫蘆裡面賣的是什麼藥,可按照我的理解,他的意思應該是想讓我去煮點張代喜歡吃的,我的心裡面有陣陣無法收復的悲涼,我遲疑十秒,想想如果張代他醒不過來,我會跟他走,既然是這樣或者我不該畏懼與他相隔,於是我最終跟上李達的步伐。
從醫院裡面出來我才發現時間是晚上九點多,李達將我帶到醫院旁邊的新一佳,我沉默挑揀這肉菜瓜果時,李達主動與我說,他給博朗去了一個工作聯絡函,闡明這些天我因爲TK901的項目在與大有集團對接,因爲涉及到技術保密協議,我暫時不會到博朗去。
我正要循着禮貌對李達表達一聲感謝,李達又說:“唐小姐,我想提醒你一下,這次你和張先生被汪老先生襲擊的事,需要做好保密,不能對外人說起。”
挑揀茄子的動作放緩,我望着李達:“這是張大有的意思?”
李達點了點頭:“確實是。但我認同張大有的這個安排。這樣對你,對張先生,都好。”
似懂非懂的我點了點頭,但大腦一個激盪,我嘴角一抽:“我剛剛醒過來的時候,我給汪曉東說過。”
摘下一個保鮮袋弄開遞給我,李達:“救援的那一晚,我爲了爭取最快時間,找了汪曉東幫忙,他已經知道,你說不說都一樣的。但從這一刻開始,你不要再對第二個人提起。”
內心百味雜陳,我濃濃嗯了一聲。
從超市買完菜出來,李達將我帶到旁邊一個可以做飯的公寓酒店,他提出給我打下手,我也想趕緊搗弄完,也就由得他去了。
等我們拎着飯菜回到醫院,搶救室的燈還亮着,張大有也仍舊坐在原地一動不動,他的語調平穩得像是沒被風吹過的湖面:“把東西擺出來。”
李達原來想幫忙,但張大有卻盯着我看:“讓她來。”
還是搞不懂張大有到底想怎麼着,我還是蹲下去,緩緩將弄好的菜擺在他旁邊的另外一個椅子上。
拿起一次性的碗筷,張大有再一次發號施令:“給我倒酒。倒三杯。”
我剛剛把杯子倒滿,還沒來得及將瓶口收起,張大有已經端起一杯,他順着他面前拉着一條直線,逐一將三杯酒倒得一乾二淨,他捏着個空杯子,像是對着空氣又像是對着地面,聲音沉沉,莊重而肅穆:“夏語,小代可能要下去陪你了,如果你能碰到他,對他好點。我對他做不到的好,你彌補給他。”
心像是被什麼一揪着揪着,扯得一陣緊繃,我驚詫地瞪大眼睛看着張大有,內心涌動着怪異的思潮,我捏起拳頭,屏住了呼吸。
停滯了好一陣,那個捏在手上的紙杯被他丟落在地,張大有抓起剩下的半瓶酒,咕咚的一口氣灌個精光,他將空掉的酒瓶子丟到腳下,他的肩膀突兀抖得厲害,他猛然伸手去捂住自己的眼睛,他再開口聲音裡面已然帶着嗚咽:“夏語,其實我一點都不想對他太殘酷,可他長得太像你了,他的性格太像你了,他像你,倔強而強大,他不像我,膽小而懦弱。他越像你,我就越恨他,我就越容易走進偏執裡,我就越容易認定是他搶走你的靈魂,取代你活在這個塵世上,我恨他搶走了你,我甚至恨不得他去死。我這麼一恨,就恨他二十幾年,我以爲我可以恨得很堅決,我以爲那些恨意已經根植在我的骨子裡面無法剔除,可我現在發現這些所謂的恨,全是我自欺欺人制造出來的幻象,我以爲這是我足夠深愛你的表現,現在我覺得這不過是我掩蓋自己懦弱的幌子。我被這樣的幻象迷惑了二十多年,我現在醒了,我害怕了。我曾經因爲他像你而憎恨他,現在我害怕這世界上唯一一個最像你的人,他跟你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的到來對我來說,是一個殘酷的意外,我當初壓根不想把他留下,是你的執意他纔有機會在這個世上走一遭,可能是因爲他太不受歡迎,所以他這一遭可能快要走到盡頭了。夏語,他快要走到盡頭了吧….”
張大有的聲音越到後面,越是變得模糊,慢慢的我完全聽不到他到底在說什麼,我抵在牆邊,在張大有這番潘然悔悟裡盯着搶救室的門,目不轉睛。
又不知道煎熬的時長到底是多長,搶救室的燈終於熄滅,我剛剛撲上前,門就被打開,不久前到監護室裡面給張代做過檢查的那個醫生被一堆人簇擁着走在了前頭。
我想都沒想就抓住他的衣袂,顫聲問:“張代,他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