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警官的神情就像是一幅濃墨水彩畫,繁複層出不窮,他的眉頭蹙高起來擰成彎彎的毛毛蟲:“唐小姐,你先冷靜….”
爲什麼他要跟張代那個混蛋一模一樣,除了讓我冷靜還是冷靜!
哪怕事過數個月,可丟失孩子的痛就像是上一秒留下的傷口,越是歷久越是彌新,現在更是鮮血淋漓到讓我不得安寧。
於是,在距離事發三個月之後,我的情緒再一次崩塌到支離破碎,我就像是一隻在大冷天裡被拔掉毛的鬥雞,啄着目標就不願鬆口:“告訴我,是不是我這一輩子,都可能找不回自己的孩子?”
劉警官繃着臉:“唐小姐,原則上,犯罪人確定死亡,他之前所犯的罪狀不管明朗與否,都要按照程序該結案的結案,該….”
我咬着牙聲音一路走顫:“爲什麼要瞞着我?如果不是我自己無意中聽到,是不是會一直被瞞下去?”
急急掏出手機來,劉警官飛快搗騰一陣貼到耳邊,他對着手機疾疾說:“張代你小子趕緊到我這邊來一趟,我頂不住了。”
你小子。
這個稱呼無疑在向我說明,張代和劉警官的關係,遠遠不像我之前想的那樣,他們分明很熟!
那麼之前劉警官裝腔作勢在我面前一口一個張先生,就踏馬的是演戲!
所以我能不能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張代那個混球早在幾天前就獲得了這個消息,他卻沒有對我說起!
他之前承諾我的只要有一丁點進展或異動都會告訴我那話,就是放狗屁!
他把我的孩子弄丟,他的愧意輕描淡寫,至少在我看來是輕描淡寫,現在他還要把我當猴一樣耍,連我最基本的知情權都要剝奪,他簡直是個渣!
在這一刻,我真恨不得拿個菜刀去剁了他!
可是當務之急,我是要在張代來之前,從劉警官的身上套點有用的資料,哪怕是一丁點關於小二代的蛛絲馬跡,我也不能放過。
然而有着職業的敏感度和謹慎度,接下來劉警官滴水不漏,任由我如何套路他都固若金湯,在你一言我一語的拉鋸中時間飛逝,張代出現了。
就像是在即將溺水中抓到了一救命稻草,劉警官藉口要出外勤,他一溜煙就要跑。
我想要攔住他來着,卻被張代一把攥着手,動作受制,一轉眼劉警官就溜沒了影。
急躁排山倒海,與崩潰並駕齊驅,我像是瘋了般想要摔開張代的手,他卻用越發勁道的力氣來禁錮着我,一言不發將我拽離了派出所。
一路七拐八拐的,他將我拖至一人跡寥落的小巷子裡,他這才鬆開我。
看着我,張代神情複雜:“是我讓劉警官瞞着你的。他無心騙你,是我請求他。”
消失了三個月的眼淚,它重新被掛在我的眼眶裡,它們翻涌着順着我的臉頰落下,越過脖子流到鎖骨的位置,在這個炙熱的夏日裡我冷得發抖,我其實不願再與這個男人多廢話一句,可若我按照我的心性而行,我可能真的無法與我歷經萬千艱辛傾注萬千苦心的孩子再相見。
於是我用隱忍來控制住我自己想要彎腰下去撿起旁邊石頭一把砸死他的衝動,我哽咽:“張代,你是不是覺得我傻?剛剛劉警官給你打電話,他說張代你小子,你跟他關係不僅僅是人民公僕和需要幫助的老百姓那麼簡單吧?其實你跟他關係有多近我懶得知道,但你到底有沒有利用這層關係把我當傻子一樣耍?”
張代的眉頭往上一聳,他終是理虧,終於不像三個月前那般面對着我氣焰如雷,他閃躲着我的眼神:“我並沒有。如果這讓你難受了,我道歉。”
滾你大爺的道歉!
即使你張代讓我唐二在你的旋渦裡面周遊折騰,反覆浪費糾纏數年青春年歲,再告知我你對我的熱切消退得像落下的潮,我仍舊可以借用時間的變遷來淡化來釋然。但你間接將我生命裡最驚豔的溫柔掠奪掉,你現在輕描淡寫的一句道歉敷衍了事,你放你大爺的狗屁!
胸腔裡彷彿梗着無數根魚刺,吞吐不得,刺痛不斷,我挪動身體肆無忌憚主動與他對視:“把你那些狗屁不值的道歉好好收一下,你這副嘴臉讓我覺得噁心。小二代是我的兒子,他現在什麼情況,我有最直接的知情權!我早說過,你無權剝奪我這些東西!不管你出於什麼動機,你無權剝奪你知道不知道!”
不斷地往下吞嚥着口水,張代的喉結動來動去好一陣,他的聲音低了幾個度:“唐二,我向你保證過,我會把孩子完好無損還給你,至於還需要多久,我不太敢確定,但我承諾你會把孩子還給你,我說到做到。不管你怎麼揣測都好,在這件事上,我對你沒有惡意。”
我拳頭捏起來:“你出現在我的人生裡,對我來說就是最大的惡意。”
張代的面容如灰,他不似以往每每與我相對,都要把頭揚得老高,一副他是社會精英他是社會名流的人模狗樣,他埋下頭去:“你說得對,我知道。”
停頓了一下,張代又說:“哪天你方便我也方便,我會以我最大誠意來向你謝罪。現在,唐二你還是先回去上班吧,小二代,我會讓他回到你身邊的。”
我忍不住開口刺他:“張代你以爲你是神嗎?你想做什麼都能辦到嗎?”
可不得不承認的是,在這一刻我希望他是神,他真的可以在毫無線索下大海撈針,將我的孩子給我找回來。
小二代離開我,已經有96天,每一天對我來說都是煎熬,每一秒對我而言都是最大的感情缺失。
還有,他被帶走時才七個月大,小寶寶的容貌還不太定型,他長得多快啊,幾天一變樣,越長越開越與以前不太相同,時間越是堆砌,他被找到的可能性就越渺茫。
我正在晃神間,張代肩膀微抖:“我不是,我只是個普通人,我擁有所有人性的弱點。”
像是被什麼重重敲在腦門上,這句張代曾經在酒醉時分對我說起過,現在又重複提起的話,讓我好一陣恍惚。
這些恍惚,彷彿將我身上的崩潰暫時洗滌了一番,我竟暫時無法再面對着張代蹦出更刺人的話來。
在沉寂對峙中,我的大腦飛速運轉,瞬間有個想法冒出來。
我要開口問張代要錢。
那個殘暴的人販子已經死了,那些李達在我心裡面勾起的恐慌,也就隨之煙消雲散,而他犯下的案件也可能近期結案,我不能任由我的小二代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孤獨無援,在日復一日的時間消耗中,永遠脫離我的生活。
我要去找他。
只要我有很多很多的錢,我就可以買網絡熱搜,刷爆網絡圈子等等,在茫茫人海中盡我所能,把我的孩子撈回來。
又或者我可以通過高價懸賞,讓曾經與那個人販子做幾手交易的同行,通過迂迴的方式,幫我把孩子送回來。
總之只要有一線希望,去踏馬我不想再花張代這個混蛋錢的破清高。
平復一下情緒,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沉穩着轉換話題:“張代,你之前給我過戶了南山兩套房子,和進賬了基金,我沒記錯是吧?”
被我的跳躍弄得明顯一愣,張代隨即點頭:“確實。”
我再鎮定自若:“我可以把它們全部變成現錢是吧?”
我以爲張代會順着我這話茬說,那些我已經給你了,怎麼處理你可以全權做主之類的。
讓我意想不到的是,他的眉頭頃刻皺起:“唐二我說過會把小二代還給你,我就會說到做到。至於那些錢,你暫時不要亂花,留着吧。”
張了張嘴,我正要接茬,張代的手機頃刻響起來,鈴聲劃破一切。
掏出來,張代淡淡瞥了一眼屏幕,他緩緩的:“我得回公司開會了。你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可以隨時找李達。”
等我反應過來,張代已經走遠,他往左一拐,瞬間在我的視野裡消失得無影無蹤。
頹然扶着牆,我站在原地大腦一陣陣的混沌。
彷彿靈魂出竅般,我呆立了約摸五分鐘,纔將自己拽回着現實世界,我摸出手機打給了劉警官。
我打了兩次,他都沒接。
看來他是真的要徹底避開我。
我還是不死心,給他發信息:劉警官,能不能麻煩你把那個人販子近兩年活動的地域軌跡告知我一下。
他倒是回覆我了:唐小姐你的心情我很理解,但我有我的難處。之前你要跟進你兒子的情況我向你透露案件進展是我該做的,但現在這個案件有它該走的程序,我該堅守我該有的職業操守。你有什麼事,自己和張代商量吧。不要再往我這邊跑浪費時間了,你是個好媽媽,我祝你好運。
手指扣在屏幕上,我盯着這幾行字翻來覆去的看,眼淚奔流不止。
失魂落魄,我捏着手機一路往前,越走視線越朦朧迷離,我連自己是怎麼被迎面而來的三輪車撞倒的都不知道,身體已經重重摔在地上,那個手機揚得老高再落下,屏幕碎得晃眼。
我想伸手去撿,當日在大有辦公室的場景卻一一再顯,很快有溫熱的液體從我的後腦勺漫過來,落在我的脖子間慢慢的灼痛,我很想睜開眼睛看看,但深圳灰濛濛的天空很快在我的視線裡縮成一個黑點,最後變作什麼也沒有。
我不知道到底是誰把我送到了醫院,反正我醒來時,戴秋娟和李達,謝雲和陳誠,還有胡林,他們在我的面前站成一排,他們不斷給我說着安慰的話,他們那麼賣力地想要將我從悲傷裡拽出來,可我失去的不是銀行卡上的存款,不是價格越發水漲船高的物業,不是變心到漸行漸遠的男人,也不是胳膊和大腿,我弄丟的是我此生最大的軟肋。
於是,那些安慰的話,再用華麗的詞措堆砌,它也無法成爲真正的救心丹。
我仍舊是無可救藥的可憐人。
後來,我說我累了乏了,戴秋娟就讓大家都走了,她單獨留下來照顧我。
我們徹夜長談。
也可以說是戴秋娟跟我說了整整一夜的話。
她說的話,多是從李達那裡聽來,她不斷給我分析總結,她說就算張代不可信任但她認爲李達靠譜,李達一直對我抱有愧意,他一定會竭盡全力幫我找小二代,讓我放寬心。
安慰的話換了個方式,它的作用還是微乎其微,但帶有點希望色彩的安慰,它的意義又顯得非凡起來。
我最後還是克服了想死的衝動,痊癒出院。
再向博朗申請延遲假期,我花了一天的時間把我手機裡所有小二代的照片翻來覆去的,挑選了最有辨識度的十張照片,細細地排版起來,再把詳情縮簡成兩行小字加上我的手機號,放在這個整圖的最底層。我買了一臺彩色打印機,買了十幾箱的照片紙,通宵達旦把我排列好的圖片打印了出來。
拿着厚厚一沓放在隨身拎的包包裡,其餘的我密封好碼起來,就放在大廳那裡。
銷假迴歸崗位,我首先去找了陳誠,我向他申請調職,調到最辛苦的,需要天南地北到處跑的外勤技術支持部去。
陳誠批准了我。
也是從那一天起,出差成了家常便飯。
我每每出發去另外一個城市,都要帶兩箱行李,一箱是簡單的衣服,另外一箱是我做好的資料卡,在飛機場,在高鐵上,在火車裡,我把尋找小二代的消息不斷地散出去。
會有人認爲我是神經病,對我避之不及,也有同樣是當媽的人朝我露出悲憫的眼神,有遇到熱心得陪我一起散照片的妹子帥哥,也有碰到猥瑣的對我口出調戲的傻逼。
這些種種,構成了我所有出差旅程最濃厚的記憶。
而支撐着我的,是我還想要與我的孩子日夜相對的奢望。
炙熱的夏天,就在我的輾轉奔波中落幕,秋天瑟瑟如期而至,我還沒來得及細細感受,它也已經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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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深圳的冬天,實在是太冷了,我想要留在這座記載我太多生活碎片的城市的慾望越來越低,快要低到塵埃撿都撿不起來。於是,在沒有出差任務的情況下,我更願意待在博朗江蘇崑山的工廠,遊走在沒日沒夜忙忙碌碌的生產線,給做最基本的生產技術支持。
這天晚上,與我同做技術支持的同事有事請假,他託我幫忙值班,我應允,吃完晚飯就到工廠隨時待命着。
正好遇到生產線換產品型號,調機還需要好一會,我站在一旁沒事可做,就先回到辦公區這邊,想着接一杯子水喝來着。
湊巧,我剛剛踏入辦公區域,就聽到正在加班的品檢部主管和調控部的組長在聊天。
“不知道大有出的這個事,對咱們公司有沒有影響呢。不過講真,要是咱們公司少了大有這個客戶,估計年終獎得薄一點。”
“誒,可能是會少點。我聽深圳總部的同事說,那個劉總監,海龜呢,長得美,工作能力也挺強,你說她好端端的,在大有職高權重的,她幹嘛要作死去沾手去搞那些山寨手機?這兩年打假打得風頭火勢的,她這不是找死嗎。搞不太通。”
“不過她真的是女的嗎?我感覺她好牛。以前深圳不是有個曹陽集團的老闆,叫曹什麼,哦哦想起來了,叫曹軍,他仿HTC造了三千萬貨值的山寨手機,不是被抓個現行,現在都還沒放出來嗎?那個姓劉的比那個曹軍膽子還大,直接一上來就是八千萬,也是不要命了。你說她好端端一個女的,那裡來的狠勁。真是現在好多女的,比爺們還大膽。”
“我之前好像聽到八卦說,那個劉總監跟大有的老總那個什麼張代關係很曖昧,經常出雙入對的,指不定是張代給她這個膽呢。”
“你就扯,她要真的跟那個張代有一腿,張代能看着她死嗎,肯定會拿錢給她疏通啊。但現在你看看,她不是進去了嗎?可惜了這麼一大美女,被關進去還不知道能不能出來,暴殄天物啊。”
“那個張代,現在都自身難保好吧,他都摘不乾淨他自己,哪裡還有餘力管她?雖然他用不着吃牢飯,但他手下的人出了這事,他應該會被大有的其他股東要求他從管理席下課,他還要可能要彌補這事給大有帶來的損失,搞不好他會破產呢。他自顧不暇吧。還有我再給你爆個八卦,最近總公司委派到咱們這邊來的唐工,聽說以前是張代的女朋友。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分手的。我還聽說,張代給她分了很多錢,還分了很多套房子,全是好地段的。”
“臥槽,有錢就是好,坐擁齊人之福。也難怪那個唐工,咱們工廠有好幾個男的撩,壓根不給個正眼,原來是起點太高,看不上打工仔….”
我整個人蒙了。
這兩個同事聊天的意思是,劉深深因爲沾手山寨手機被弄進去了,張代也陷入困境?
張代他是不是要破產這不是我的關注的重點,我的重點是他要真的變成窮光蛋,那是否代表着他曾經在我面前嗶嗶他會盡他所能幫我把小二代找回來這話,變成天方夜譚?
他有錢的時候,找個孩子上前尚且不能一蹴而就,若然他窮個叮噹響時,那豈不是要難過登天?
再也顧不上那兩個同事聊天的話題分明轉移到八卦我的身上,我要是這時插嘴只會讓氣氛變得尷尬,我急急衝上去打斷這場聊天:“李主管,你說的那些事,是從哪裡聽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