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城縣的煎餅攤子開張後,生意還算不錯。人多時,每天能掙五六塊大洋。這一下讓旁邊的一家包子鋪心裡酸溜溜的。包子鋪的老闆娘是個中年婦女,長得個高腰圓腦袋大。她在此地擺攤已兩年有餘,每天也進幾個大洋。貴生和翠翠的煎餅攤開張後,她開始沒有在意,可一個月下來,她就有些吃驚了,小小的煎餅攤每天收入直她的包子鋪,弄得她心裡很不是滋味兒。她的包子鋪每天可比煎餅攤費心多了,又是皮,又是餡,又是包又是蒸的。她決定擠走這個外地來的小倆口兒,然後自己在旁邊再支一個煎餅攤。
沒過幾天,小倆口兒便發現旁邊的包子鋪老闆娘不是個善碴兒,說話不但嗓門高,聲音亮,而且夾帶着生硬的粗話,時不時再指桑罵槐幾句。小倆口兒開始沒有在意,可那粗言礪語越來越難聽,什麼外路貨在他的地盤逞能,什麼外地人欺負到她的頭上等等。翠翠忍不住問:
“貴生哥,她是不是在罵咱們呀,你看他罵人那樣子。”
貴生早聽出來了,但他不想惹事,安慰說:“咱別管她,她罵她的,咱做咱的生意,大不了咱離她們遠一些。”
又堅持了兩天,罵聲依然不斷,貴生和翠翠便收拾東西搬到對面較遠的地方去,可買煎餅的人依然不減。這便讓那惡婦有氣無處撒。一天中午,幾個半大小夥子邊打鬧邊用沙土扔着玩,一大把沙土“撲”地就準準地落在了剛剛攪好的麪糊盆裡。貴生剛想發作,人卻忽地沒了影蹤。忽然想起那惡婦,便知蹊蹺,也不再言語,重新又攪了一盆,但面盆剛放下,就有磚頭瓦塊飛來,程貴生看準一個扔磚塊的小夥子,正想好好教訓他,卻見胡山帶着幾個人騎馬奔來,急忙站起迎了過去。
胡山林其實就是專程來看他的,下馬後拉着貴生的手問:“怎麼樣,有沒有人欺負你?”
貴生看看對面那惡婦,搖頭說:“沒有,這裡生意好做,大哥請坐下,等小弟給你煎幾張煎餅吃。”
胡山林笑道:“大哥我今天就是來吃你的煎餅的。”
胡山林吃了幾個煎餅,滿意地離去了,那惡婦也不再猖狂,有時竟還過來搭幾句話。翠翠生氣不理她,她也不介意,自己笑笑走開。
就這樣相安無事了好多天,貴生和翠翠都以爲事情已經過去了,那婦人有時還讓小兒子拿錢來買煎餅吃,翠翠也賣個人情多給他一兩張。
一九四三年三月二十六日,這是程貴生永遠也忘記不掉的日子。那天下午,天氣陰沉沉的,有一點風,大街上人來人往,行色匆匆。不知爲什麼,對面包子鋪的老闆娘忽然和燒火的丫頭對罵起來,繼而大打出手。人們圍過去,紛紛勸架,卻越勸越打,那燒火的丫頭也不是一個善碴兒,先哭鬧,後對罵,隨着身上捱了幾麪杖,也拿起燒火棍和胖婦人對打起來。貴生看那邊人越來越多,也想去勸勸架,就對翠翠說:
“你在這兒看着,我過去看看。”翠翠點點頭,看着貴生跑過去。
胖婦人和燒火丫頭越纏越緊,怎麼也拉不開,燒火丫頭明顯敵不過胖婦人,鼻孔已流出血,但並不示弱。胖婦人越戰越勇,竟抓住燒火丫頭的頭髮往牆上撞,燒火丫頭掙脫開,瞅個機會,一腳蹬在胖婦人胸脯上,胖婦人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扯着嗓子大哭起來。燒火丫頭趁機爬起來,拔腿就跑。胖婦人也爬起來,拿起擀麪杖就追。有人跟了上去,更多的人則各自歸位,先不忙着生意,津津有味地議論着事件的起因和各自的對錯。
貴生回到自己的煎餅攤,卻不見了翠翠,喊了幾聲無人應,看着煎餅攤凌亂不堪的樣子,忽然感覺不妙,忙問旁邊的鄰居,卻無一人知曉。一個小男孩提着褲子從屋後跑過來,指着遠處說:
“姐姐被他們拉在馬上往哪裡去了。”再問,小男孩還是那一句。
貴生腦袋“嗡”地一聲,知道遇上了強人。往小男孩指的方向看看,什麼也沒有。他急忙向前追去,小男孩卻大聲喊:
“你追不上,他們騎馬走的。”貴生不由站住,掃興地返回來,看看小攤,沒什麼值得留戀的,於是飛起一腳,踢到面盆,又一腳把鏊子踢下來。鏊子翻了幾個身,滾到了遠處。
貴生回到住處,來不及和房東打招呼,拿起包袱,匆匆跑了出來。跑了一段,還是什麼也沒有,又有岔道橫在路口,一條通往堯山,一條通往白水。他知道堯山在正北方向,就一直向北跑去。
堯山是關中名山,山脈西南東北走向,堯山居中偏東一點。“昔堯時,洪水爲災,諸山盡沒,唯此山若浮”因而得名“古浮山”,又因堯王在山上治水有功,因而又稱其爲“堯山”。
堯山屬一山谷,形似圈椅,三面側柏環繞,山中建有“靈應夫人”祠。雖有兩旁綠綠的麥苗,但九崗十八窪,片片梯田如巴掌大小,幾看不見。
天漸漸黑,風也呼呼地刮起來,貴生忽然想到了胡山林,這事是不是胡山林乾的?或者胡山林會不會知道?這樣一想,便堅定了向北走的念頭。堯山不算遠,離此有三十幾里路。貴生真想象當年打日本那樣,找一匹馬騎騎,可路上哪有馬匹。偶爾從對面過來一個,也是人高馬大,人家有自己的事情,哪會把馬讓給他來騎。如果硬奪,他程貴生豈不成了土匪?所以貴生沒有一點辦法。等他來到山口,已伸手不見五指。時是三月,山上樹木還沒有抽芽,地上也沒有新草長出,山風颳過來,樹梢“嗖嗖”地響。他知道夜裡不能一個人單獨上山,好在兜裡裝有火柴,又找翠翠心切,便拽些乾草紮成幾個草把,點燃一個,拿着進山。山路不平坦,夜裡更加崎嶇,四周不時響起野獸夢囈般哧哧的喘氣聲,也夾雜着一兩聲貓頭鷹或夜鳥的咕咕叫聲。貴生沒見過大山,更沒有一個人夜裡在山上呆過,心中有些發毛,老覺得漆黑的四周有野獸窺視着他,爲了壯膽,他發狠地喊了一嗓子:
“翠翠——”
翠翠當然沒有應答。他繼續往前走,又喊:“胡大哥——”胡大哥也沒有應他。看着草把子將盡,又接上另一個,草把子快用完了,就找個肥茂的地方再扎。他知道反正火不能滅,火一滅就會有野獸來吃他。往前越走越深,道路也不知岔了幾條,反正草把子是紮了一批又一批,聲音也喊得嘶啞了。終於,他累了,困了,走不動了,也喊不出聲音了,便把草把子集中起來,又攏了一堆柴草點燃,坐在火堆旁。山上不缺柴草,火也燒得很旺,驅走了寒冷,他頓時感到暖洋洋的。一陣睏意襲來,他便依着一塊石頭,慢慢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