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臺,衛氏家廟。
株株粉桃開得正盛,花瓣嬌嫩,翠葉碧綠,遠觀如雙色絲織成一卷瀲瀲豔光,其色濃淡相宜,絲線嫵媚隨着脈脈甜馥芬芳一起漾開。
春的氣息溫柔瀰漫於燕宮最爲絢麗的園林,燦爛景色引得宮中貴婦千金流連賞玩,讚歎不絕。
“鐺——”
皇家的鐘聲自鐘樓傳來,鳳凰臺上的女眷俱噤聲低首,片刻前的春光忽然凝固,陡生了幾分不合時宜的厚重。
一時間鴉雀無聲,一陣腳步聲響過之後,接着就是叩見君王的呼聲連成一片。
低沉的男子聲音適時吐出一句:“免禮——”
一個年約四十,高大懾人的黃袍男子率着一衆皇族浩然踏來,雖略有歲月流逝的痕跡,但卻不減銳氣,更因此顯現幾分經過沉澱後的魄力與氣度。而他身側倚着一名年約二十七八的絕麗女子,鳳眉丹目,豔美雍容,彷彿一朵芳華正盛的牡丹。
這便是賢妃了,目前後宮風頭無兩的女子,她摟在胸前的小公主眉目與她極爲相似,只是柔弱安靜的模樣頗令人意外,若非乃母的風華引人注目,她實在容易被人忽略。
“父王,吉時眼看快過了,永寧卻不知在那,兒臣命人四處尋找,仍不見蹤影,這如何是好啊。”溫文爾雅的太子衛賢愁容滿面地低聲稟告。
等衆人起身之後,衛恆已經坐下,賢妃等自也伴着皇帝依在左首坐下,聽到太子‘訴苦’,眉一挑,脣邊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冷笑。
衛恆蹙眉,低聲吩咐幾句,太子便退下。
盈盈佇立的盛裝佳麗頓時好一陣議論。
無他,今天乃是燕國最受寵愛的永寧公主及笄大典,除了皇帝親自主持儀式,一衆皇子、親王均同時出席,連素來冷麪寡言的洛少謙亦赫然在列。
“問梅姐姐,他,他可曾到來?”
出塵閣是鳳凰臺上的一座觀景小樓,才臨欄落座的一位容顏秀美,氣韻清雅的綠衣少女含羞帶怯地向一衆王侯將相觀望,團扇輕掩住半張臉龐,卻掩不住欣然嚮往的目光。
稍稍年長的仲孫問梅脣角輕輕抿起一抹淺笑,優雅的身姿盈盈斜倚欄杆,聞言微微轉身,耀眼的陽光瀉滿精巧樓閣,她的容顏與肌膚在陽光下瑩着淺淺一層玉般光澤。
如水眸光坦然在張張俊與醜的臉龐上流走,最終,靜止在一張年輕的少年面孔上,含笑道:“他來了,可你這樣怎能看到他的樣子?”
綠衣少女心急地向她所指的方向看去。
果然,他來了,褪下了冰冷沉悶的盔甲,他一身月白的袍子,襟袖處繡有簡潔卻不失莊重的花紋,銀絲織就的紗束着黑髮,俊秀的面龐上劍眉高挑,頗有冷傲之態,但一雙眼睛卻又明亮似水,鼻子直挺,非常英氣,薄脣如其人一般透着堅毅。
他只是百無聊賴,漫不經心地立在一衆貴人中,卻風采迫人,儀容翩翩。
出了軍營,閒步皇宮的洛少謙竟是個如此俊雅的人物!
他似乎感覺到灼灼的注視,射向出塵樓的目光略見犀利,但只匆匆一瞥,目光便從兩張嬌容上移開。
他眼睛看見了我的樣子,心中卻留不下我的樣子,如水過無痕……
“這麼多的人加起來也不及他一半,他真象鳳凰……”綠衣少女怔怔凝視着他,輕咬的櫻脣竟然有了一排細細牙印。
“噗”地一聲輕笑驚醒了少女迷茫的芳心,問梅拍拍綠衣少女的肩,笑容溫暖,夾着幾分瞭然的憫意,輕輕道:“明珠妹妹,你真會形容,不過少謙還真是陛下親身□□的鳳凰,終有一天,他會一飛沖天。”
孫明珠心一顫,眼中是他生動的容貌,心卻無可抑止地痛起來,這樣的人物,誰家女兒有幸伴在君側?
更不知,他身側的佳人會有怎樣的傾世容顏?又會有怎樣的如水溫柔?
問梅爲她落寞形容所動,牽了她的手,目有關切:“那日他不過在雨中扶了妹妹一把,難道妹妹便爲這舉手之勞動了心?妹妹是聰慧之人,當能自醒。”
孫明珠微微一笑,眉目如花綻放,然,語調無限惆悵,有別於容顏上的靈動:“那樣的雨天,我們在珠光齋選中同一只玉鐲,我是女兒家,自然要避嫌退讓,我不小心滑倒在地,他扶起我,明亮的黑眼睛卻始終不曾看過我一眼,但我心卻迷失其間,問梅姐姐,你要我如何自醒?”
問梅無語,她淺淺抿脣,目光投向遠處一角,忽然有張俊美的臉印入眸心,竟然是他?
瞬間,她聽見了自己心跳的聲音,心上那人不過是遠遠立於侍衛之中,普通的衣飾,清冷的表情,有別於印象中的尊貴懾人,飛揚魅惑,她卻心跳加速,似乎滿園的春色都不過是他的陪襯而已,於是明珠的話耳邊迴旋不絕:“心迷其間,如何自醒?”
如何自醒?
如何自醒?
忽然,端坐於高臺上的衛恆在太子伏耳低語後擡首,朝着一人方向目光如電,冷聲喚道:“永寧,今天你便是大人了,還由着性子胡鬧,還不快給朕過來。”
聲音雖冷,形容卻暖,那眼睛中滿滿都是寵溺女兒的慈藹。
“哈,父王看見我了麼?一定是你告的密。”洛少謙身後探出半張靈動俏皮的臉蛋來,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轉了轉,竟是波光斂灩,光彩流動,剎那點亮了露出的半張臉龐。
明珠往聲音來源處看了過去,頓時呆了。
只見洛少謙滿臉無奈地從身後拉出一位身着白衫,服飾搭配無一不妙,精緻優雅到了極點的‘少年’,‘他’一現身,一班王侯將相均不自覺地往後退讓,弓身行禮,面上掛着啼笑皆非的苦笑,爲‘他’讓出一條路來。
惟有洛少謙,行禮之後便冷冷瞪着‘他’。
‘他’不以爲意地一翹嘴角,回瞪着他,“小人。”
“你罵誰?”洛少謙挑起了眉,完全沒有旁人臉上的惶恐,盯着她的眸,目光閃爍間隱有怒意,再不復起初超乎年紀的沉穩與冷靜,這一瞬的神態一如這年紀應有的青稚,惱火地道:“你既旁若無人地出現在此,誰都看得見永寧公主芳駕,何須我告密。”
“哼,我分明看見你向太子哥哥使眼色了。”
“公主眼花了。”
“你----”
眼看一對璧人兒將再起爭執,衛賢忍不住頭疼地看向父王,果然,他清楚地看見父王嘴角亦微微抽搐幾下,他忍不住心下暗暗好笑,原來素來鐵血尚武,心硬如鐵的父王也有弱點。
正是父王罕有的寵愛,造就了無法無天的永寧公主,她的任性,與她的美貌齊名。
“永寧,你看看你象什麼樣子,真不知太子是怎樣管教你這妹妹的。”
‘他’,不,她,對着神色忿忿的洛少謙扮個鬼臉,然後在衆人習以爲常的強忍笑意中跑到衛恆身邊,牽着父王衣袖,嬌笑着爲太子抱不平:“兒臣犯了錯,父王罵兒臣就好,爲何遷怒太子哥哥。”
衛恆緊繃的臉終於放鬆了,瞪着眼前這既令他疼愛,又令他惱怒,婷婷而立的女兒,那淺淺微笑裡有三分俏皮、三分嫵媚、三分優雅、再增一分狡黠,流溢的靈動鮮活氣韻卻是他從未見過的,大有空山新雨的詩境之美,相較之下,身邊的衆多佳麗倒似缺少了這種生氣。
“父王,兒臣知錯了,您就彆氣了。”
於是衛恆泯去了怒氣,拍了拍女兒的手,嗔道:“你也知道自己不該胡鬧了,耽擱了吉時也就罷了,穿成這樣出來,成何體統,讓圓沙的客人見了豈不見笑,去,給朕換了。”
她扁了扁小嘴,正欲分辨,衛賢早已揪住她的手臂,回身便走,口中道:“父王,兒臣這便送永寧去更衣。”
永寧公主衛悠側頭看看太子,眼睛清亮,“太子哥哥,你也要讓我打扮好了去給圓沙使者看麼,爲何他非要見我?”
一縷若有似無的委屈掃過眉尖,平添幾分楚楚可憐的韻致。
聞言,洛少謙猛然挑動眉毛,定定地望向衛恆,目光中有疑,亦有火。
連番的情緒變化落入明珠眼中,心不禁微微生澀,她低低道:“問梅姐姐,她便是要與他相伴的佳人麼?”
仲孫問梅輕笑,那笑容飄忽如捉磨不透的雲:“他與她,同在一天出生,命運便在那一天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