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逼近宮門, 風雨便緊隨而來。
衛悠緊抿脣角，擡頭看天，不過黃昏時分, 天卻黑壓壓的無一絲光亮。長街盡頭, 一衆店鋪均是閉門關窗, 門檐前的燈籠被忽然刮過的風吹得東搖西晃, 終於, 承重不起，“啪”地跌落地面，幾個翻滾後, 燈火便被速至的雨水淋熄。
她佇立風雨中，回首, 高聲道：“車呢？我要去威遠侯府。”
一駕華蓋輕車停在她身後, 車前繫着兩盞踱金的銅質明燈, 風中直晃的兩道光束直將前方的道路照得一片亮堂。
“長公主，陛下有令……”一個冰冷的眼神投來, 迫得車伕心中一凜，期期艾艾地陳述一個事實：“這樣的雨天，路上危險，您還是別去了。”
她凝視着那駕華蓋輕車，恍恍惚惚地想着洛少謙的傷勢, 十天了, 衛逸竟然隻言片語也不肯提及, 甚至不讓她踏出眠月宮半步。
朝前街, 是永寧城最繁華的一條街, 亦是通向威遠候府的一條近路。
然這一路望去，竟如此悽清遙遠。
“長公主, 陛下不讓您離宮，還是回去吧！”新換入月眠宮的侍女彩雲小心翼翼跟着公主的步伐，喘息着勸阻：“陛下已遣了最好的太醫前去醫治大將軍的傷，您就別擔心了。”
橫她一眼，衛悠奪過長鞭，指着面前一干表情淡漠的侍從，怒道：“你們怕他，我不怕。”言罷上車，以鞭指着車伕，命道：“用你最快的速度，趕到威遠將軍府。”
無人敢承受她的怒，車伕似認命地垂首，喝了聲：“駕！”
馬蹄立刻叩擊青石路面，發出清脆的聲響。
她吐了一口氣，剛欲放下簾子，另有內侍，宮女們護着一乘華輦不緊不慢地行來，一派從容悠閒，並不因惡劣的天氣而加快進程。
“加速！”她當然知道那是誰，卻不願面對。
但他卻忽然命人掉了個頭，攔在她面前。
“陛下！”車伕面如死，一下子撲在地面，連連叩首。
她只覺呼吸一窒，靜默地仰起臉望着對面上下翻飛的流蘇，那裡被錦紗所遮，什麼都看不見、然而卻有一個聲音，溫潤似水地內傳出，“風雨悽迷，皇姐還是早些回宮吧。”
她狠咬下脣，或是太過用力，血珠沁出，卻不覺得疼。
對面的簾子終於捲起，微光之中，他眉宇間那清貴難言的氣質中又多了幾分溫柔，只是眸心深處的三分焦慮爲他臉龐的表情鋪上一層冰寒。
“回去吧，你若擔心洛卿，朕明日便將他安置在宮中療傷。”
很好聽的男音，不僅溫潤，還帶了些許優雅的溫暖。
衛悠當即靜默無言，這是她等待的答覆。
暗淡的光影中，衛逸看見她目中有晶瑩的光一閃而過，但她很快瞬瞬目，依然疏離，說：“多謝陛下！”
“何以同朕如此生分？”他凝神看她，忽然輕輕一笑，悠然道：“還記得齊王麼？在你選擇朕的一瞬間，朕便當你當做世上最親的人了。”
齊王衛澤…… 她偏着頭，避開他目光中深深淺淺，虛虛實實的探究，忽然間，往昔的情景歷歷在目。
車停了片刻，她終是放棄，掉頭按着眠月宮的路程，漸行漸遠。
這晚，她不停做夢。
兒時，逸常與大他三月的齊王衛澤遊戲。
這衛澤乃鄭婕妤之子，其母身份寒微，失寵已久。衛澤自幼性子怯懦，加之沉默寡言，少了孩童的精靈與活潑，爲父皇所厭，因而他在宮中地位比之衛逸更加不堪。
或是面對同樣的環境，這兩小皇子便格外親近。
一日清晨，衛逸與她在通往太液池的泉澗處捕魚。她本欲邀衛澤同嬉，奈何福公公告誡他不可再與衛澤親近，她追問，福公公便含含糊糊地解釋。鄭婕妤似乎觸怒了父皇，令父皇大爲光火，連衛澤也不能倖免，正接受處罰。於是她便將這念頭拋開，只想等澤責罰一過，再約他玩。
那些魚兒極小，纖巧的身形，在清澈見底的水中張揚地遊着，有着令人豔羨的悠然自得。侍女們捧着大大小小的瓶子，裡面是她們的成果。她一向最愛，且習慣親自捕撈數尾靈動的，精力旺盛的小魚，養在自己眠月宮的睡蓮池中。
姐弟兩正玩得興起，忽然她餘光瞥到衛澤絞動着衣角走過來，在她身邊站定。
“姐姐……”
感到澤在拉她衣袖，她便停下手中的魚網，笑眯眯地回眸看着怯生生，又驚恐不安的澤，笑道：“要一起玩麼？”
“我不玩。我想…”澤幾乎哭出聲來，猛搖着頭，吞吞吐吐地道：“我想……我想求姐姐帶我去見母親。”
“啊？”她當即愕然，略微驚訝地看着澤，見他眼中有一絲企求的意味，頓時心中一軟，問道：“你母親在那兒？”
“西菀。我已好多天沒見到母親了，我怕，我想她，可我不敢求父皇。”澤頓了頓，終於哭了出來，嗚咽着撲進她懷中：“我一個人去了西菀，他們不讓我進。姐姐，我求求你，你帶我去吧。”
西菀，後宮裡犯了錯的妃嬪代代都被囚禁在那裡，雖說是冷宮，但卻與地獄一般無二。
望着澤充滿期盼的眼睛，她心軟了，回頭吩咐：“逸，你先回去。”
“不，我也去。”逸倔強地堅持，並牽起她的手，眼眸又黑又亮：“聽說西菀很可怕，我要陪着你。”
當她牽着兩個孩子站在西菀的院門外時，果然被內侍攔住了。她頓時惱了，指着緊閉的院門，喝斥：“開門，我要見鄭婕妤，連我也敢阻攔，你不要命了？”
內侍自然認得她是被燕皇寵上天的永寧公主，見她勢在必行，只能打開了門，側身讓道。
“姐姐真厲害，什麼都辦得到。”澤的小臉逸出欣喜，天真地問：“爲何他們怕姐姐不怕我呢？”
“不，他們怕的是父皇。”安靜的逸忽然輕輕代她回答，第一次，逸開始正視權利賦予的魅力。有了權利，才能令人生畏，才能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
否則，連見面都是一種奢侈。
陰沉沉的長徑，彎彎扭扭的通向小屋，四處靜謐無聲，因此腳步聲便顯得格外清脆。澤緊緊握住她的手，捱得更加近了。
西菀靜得可怕，一點光亮也無，周圍的庭閣靜立，連輪廓都顯得有些妖異。
“母親，母親”澤大喊着，掙脫不開她的手，便以另一隻手推開小屋的門。
澤激動的呼喚聲中，“吱呀呀”幾聲，門開了。
在同一時刻，她看到了屋內的情景，一瞬間，她的頭腦中一陣暈眩，陽光從她們身後射入，天地似乎都在旋轉。
鄭婕妤，那曾經美麗窈窕的女子，已是一具腫脹醜陋的冰冷屍體，她侵在一汪變色發黑的色塊中，暴露在空氣中的左腕處一道觸目驚心的傷口，那泛着黃水的地方蠕動着一團白色的東西，蛆蟲。
那雙眼睛裡，是渾濁的怨恨。
驀地，她尖叫一聲，緊握住衛逸的手急促後退，但慌亂中卻不知不覺地放開了澤的手。待回過神來時，澤已晃着身子，跨過門檻，向屋內走了兩步。
“澤……不要進去。”她摟着身子輕輕顫抖的逸，淚流滿面。或許是嚇壞了，他安靜地靠在她懷裡，沒有一絲掙扎。
她無法放開受到驚嚇的逸，更不敢靠近那恐怖，充斥着異味的屋子。
澤看着她們，然後慢慢低頭，再擡頭，如此反覆，最後伏在門上哀哀啼哭……
她忽然尖叫起來，恐懼與黑暗瞬息間吞沒了眼前畫面，一個激靈，她驚醒過來。
沒了齊王哀絕的眼睛，小小年紀的他，早在那天之後一病夭逝。
目光微仰，衛逸的臉龐隨即躍入眼簾，她的心越是寒冷：“陛下，你爲何在此？”
“我想，你一定睡不好。我不該提起，其實，那不是你的錯。”
她頓時蒼白了臉龐，望着他隱含冷漠的面容，顫顫幽幽地道：“是我的錯，我後悔，當初放開他的手。”
他目光一閃，冷聲回答。“那日，你選擇的始終是我。
她忍不住了擡起眸子，迎上他目光。有那麼一剎那，她似乎看見一抹受傷神色自他眼中溜過，飛快地，他又斂目淡笑，埋首於她懷中，彷彿懇求：“我不管，你是我兒時所見的惟一陽光，所以，你要陪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