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天色澄淨,衛悠獨自坐在御園的清泉畔,持着一卷古冊,低首專注地看着,速度甚快,似乎是一目十行,偏偏神情是難得的嫺靜如水。
衫似碧波人嬌如桃,玉雪容顏淡施鉛華。
洛少謙來時便見到如此雅緻柔美的畫面,恐驚動她,便立於遠處迴廊下,微笑凝視。
泉畔植有數株楊柳,春風和熙,輕輕梳動柔枝,如雪般飛絮恍若因風點點起舞,轉瞬漫天,正巧有楊花落於書面,她便捧起書卷,將那幾片“輕雪”抖落泉中。
再轉目時,眸心映入一道俊朗的身影。
淡如金絲的陽光中,流轉的空氣剎那靜止,兩人不由自主地凝目相視,心底均有淺淺的漣漪劃過。兩簇跳躍的光芒在四目交匯時突兀一閃,很快便湮滅在彼此看似遙遠卻有異常貼近的眼眸中。
衛悠忽然一怔,她心中竟泛起乍然相見的喜悅。
“公主這些天來睡得可好?”
“睡得還不錯,但我心情不好,不想和你說話。”她忽然想起自己的氣應該還未消,一縷若有似無的委屈掃過眉尖,平添幾分韻致。
見她欲走,他低喚:“公主,請留步。”
她仍不理會,走得越發急促,縷縷青絲與翩然的衣袂同時飛舞,驚擾了滿庭春色。
“我是來道別的。”
她聞言不禁錯愕,自然而然地停下了腳步。
他不再遲疑,三步並兩步跨過去,攔在她向身前。
衛悠擡頭,帶着三分的困惑,三分的溫柔,甚至還有三分連她自己都未理清的情愫,訝言:“這麼快?”
洛少謙點點頭,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她,眼神繁複難測,全無素日的坦然果敢,彷彿中有千言萬語要訴,卻不知從何而起。
“我……”她咬着下脣,莞爾微笑道,“那晚我好像又喝醉了……其實,我知道你是我爲好,我不怪你。”
他再次點頭,輕“嗯”了一聲,目光變得堅定而溫柔,脣角輕揚間也露出了幾分羞澀的笑意,“我明白。”
不知爲何,她的雙頰頓時一熱,而心卻軟軟地融化在他輕淺卻亦怡人的溫暖裡。
這是怎麼了?她只覺今日的洛少謙好生奇怪,那迫視着她的目光令她心跳加速,扭頭看時,只見隨行的內侍宮女都是一派低眉順目,但每人面上均現出心照不宣的微笑。
雖然存在於二人之間的微妙關係早已傳得朝野盡知,她卻從未上心,任人揣測。
可今日不同,她羞紅了臉,眸中隱隱浮現出惱意,本想命素心打發這幹人離開,忽然記起片刻前自己覺得有些冷,早已命她回宮取衣了,這念頭只得放棄。
“少謙,你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
洛少謙忽然低首,伸臂過去,再自然不過的握住了她的纖纖小手,在她訝意的錯愕中低語:“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衛悠幾乎呆住了,少時翻閱詩經,也曾十分欣賞這種淡淡的感覺,淡淡的愛情。只是懵懂的她還是聽從了心意,選擇了一種看似自由,沒有任何羈絆又轟轟烈烈的愛情。可當她的愛情變成了一個笑話之後,方纔徹底體味到“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可貴,那不是海誓山盟花前月下的簡單的相偎。
這該是一種並肩站立,共同凝望太的升起、太陽落下的感覺。
而她,早在四年以前,便已失去了夢想的權利。
她悲哀的發現自己開始怯懦,她不愛,她不愛,她不要愛!
然而卻心如明鏡:某種情愫正悄悄滋長,並且鮮活地在心底萌芽,開花。
她的心開始紊亂,手欲從他溫暖的掌中抽離,偏偏無法如願,“你應將這個誓言送給更值得的女子。”
洛少謙不語,將她拉到身前,望着她的眼睛,然後從懷中取出一物,鄭重其事地放入她掌心。
她垂眸看時,手心多了一隻藍色紗袋,面上用銀黑雙色絲繡了一隻展翅蒼鷹,材質名貴,但繡工卻極爲青澀平常。觀其形,竟然十分熟悉。
“這是永寧公主在初學女紅時做的第一件作品,也是惟一的一件。她說,自己沒有天份,爲了不讓別人笑話,她將它送給了我,並說只有我纔不會笑話她。”他凝視着她,眼中的溫情宛若湖水,幾乎將她整個人都淹沒。
“打開看看吧。”
她感覺頰上有水珠滑落,是眼淚麼?她分不清,只是異常乖巧地將繡囊解開。
土?
她倏地擡眸,望着他。
“這是東陽城的泥土--我第一次出征時收復的國土,榮譽、鮮血、驕傲都附在其中。”他的手掌疊上她的,並幫助她握緊繡囊,“四年前,我以爲自己所珍視的東西惟它而已,但此際卻不一樣了,我想守護的除了物,還有一個人。”
她一時之間心緒不寧,而他亦不再贅言,兩人同時享受着瞬間的寧靜與幸福,更多的卻是相對無言眼波如流的默契……
這一刻意味着什麼?是夢醒了,還是夢剛剛開始……
這該是一種“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感覺吧……她不確定,也不想確定。
取衣回來的素心剛踏上宮殿的拐角處,便見十餘名內侍、禁軍候在此處,而大燕皇帝衛恆正負手立在前方,一雙閃爍的眼睛正在複雜的注視着不遠處的一雙璧人。
她大吃一驚,納頭便拜,剛張口,便見福公公連連擺,示意噤聲,她只得面伏於地,等待着皇帝興致散盡。
宮中的一切景緻均是絕美,而洛少謙與衛悠,無疑是這美景中最爲動人的點睛之筆。
衛恆原是想見見被冷落數日的女兒,卻意外撞見這一幕。
他從不知道,孤傲不屈的洛少謙心裡居然深藏着他那任情縱性的女兒。
原來,天縱奇才的少年戰神,在他那冷硬的心底深處,還是有一處柔軟的地方!
於是,他不忍驚動如畫的“景緻”,便掉轉目光,只看着伏地的素心,命道:“你叫什麼名字?擡起頭來。”
“是。”素心慌忙擡首:“奴婢素心。”
衛恆諯詳片刻,冷言:“從今日開始,維護公主的名聲,便是你的首要職責。”
“奴婢遵命。”她聽出了皇帝的不滿,便連連叩首,一迭聲地應道:“奴婢知錯了。”
衛恆一掃四周,雲淡風輕地道:“今日所見,要有一個字泄露,爾等便自行了斷罷。”言罷拂袖而去。
到了晚間,衛悠仍在燈下凝視那繡囊,脣邊隱約有幾絲溫柔的笑意。
素心忽然來報:“朝陽公主遣使女來請公主移駕翠微宮一敘。”
她倏地一怔,挑眉道:“那使女說什麼了麼?”
素心搖頭,“她只說:‘永寧公主若有未解之疑問,便請移駕。’”
宮門外早有一名年輕侍女提着盞精緻的六角絲質宮燈等候,見到衛悠,立刻前行引路,此次的路途彷彿變得格外悠長。
靜夜之下,潔白的月光舞得輕盈之極,灑落在她的髮梢、衣衫,幽涼沁人。
終於行至翠微宮,她心神俱斂,惟恐一不小心便踏入衛琳的圈套。等兩名禁軍飛快拉開宮門後,她便踏着那一泊隨之傾流而出的迷離光亮緩步走進。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偑,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和着月光,女子的歌聲,細細的,緲緲的逸出。
這是她習樂時常獨自彈唱的句子,出自詩經的鄭風,曲子是母親生前自譜的,只是這首曲子怎麼會傳到翠微宮?
難道是衛琳在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