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然則沐雪又重生

判詞:憶江南•亦訴情

眸碧色,蔑態百千逢。血淚艱辛誰來曉?撥雲見日無窮層,得覓偶佳成。

*

沒人想到,霍爺會娶個胡姬做夫人。

外人鮮少見到那位夫人,但凡是見過的無一不連連晃着腦袋,說道:“霍夫人……絕色啊。”眼中流露出驚羨的神色,不知是仰慕霍夫人的姿色,還是感嘆霍爺能娶到這樣一位美人。

二人成婚兩年,霍夫人誕下一女,取名蓮兒。又過了三年,誕下一子,名霍亦然。這二人像極了霍夫人。皮膚白若羊脂,年齡尚幼,便已顯出俊美來。府中的下人們見了無不嘖嘖稱讚,就連霍家武館中粗手粗腳的鏢師見了這兩個粉雕玉器的小娃,莫不要贊上幾句。

霍蓮兒長得尤像母親,就連神韻都有七八分的相似。人們已經可以預見,霍蓮兒成人後,必有她母親一般的絕代姿容。

然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天妒紅顏,霍夫人年紀輕輕,身子骨卻十分不好,三天兩頭地犯病,常常幾個月下不了牀。霍爺又是擔心,又是憐愛。想盡辦法求遍名醫爲她治療,用遍天下名藥。可病情總是稍見起色,卻又反覆。

霍夫人的身子禁不住這麼反反覆覆折騰,到底薄命,早早撒手人寰。

霍亦然依稀記得,那日下着大雪,鵝毛般飄灑,蕩蕩漾漾,散落一地。他興沖沖地拿着親手製作的精巧竹簍,想着向母親道一句生辰快樂,記得那天正是母親的三十歲生辰。從前,母親身子稍好些,伴着他玩耍時,曾隨意說過一句,她喜歡江南那些竹篾做的小玩意兒,亦然便牢牢記在心中。這半年來,他一個人偷偷地練習製作編制竹條。到了現在已然非常嫺熟,當下連夜做了一個十分精緻的,想給母親一個大大的驚喜。

他躡手躡腳地走進屋內,聽見裡面有微弱的講話聲。父親也在裡面啊……年幼的霍亦然撇撇嘴,本想悄悄地單獨給孃親的,現在卻要給爹爹看見了。

裡面說話聲斷斷續續,不甚明晰,他不禁停下腳步,側耳細聽。只聽見父親開口:“雪兒,你不要胡思亂想,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父親的語調中含了一絲悲慼,他的心猛然一沉,該不是母親又犯病了吧?今日,可是她的生辰啊。

霍亦然抿抿嘴,聽聞母親柔柔的聲音傳出來:“霍……霍郎,今個,今個我怕是不成了……到底還是要爽約了……亦然他歡喜練武,你,你卻忙着鏢局生意,不教他。回頭,爲他尋位名師,好好練練拳腳……”母親的聲音氣若游絲,讓他莫名的心驚。

“好,好,一切都依你。只要你好起來就好。”“蓮兒她生性柔順,相貌又出衆……最好也能夠練些武藝防身……免得像我一樣,爲歹人所傷,落得病根……如今,咳咳,如今不成啦……”

他模模糊糊彷彿知道有什麼事情將要發生,只是呆呆地站在門口,聽着裡面的對話。又過了一時,外頭的雪越下越大了,飄揚着什麼都看不清了。他聽見裡面斷斷續續的嗚咽之聲,聽見盤子“啪——”的打碎的聲音,聽見裡頭的傭人哭着叫道“夫人去了”,隨後看見有人跌跌撞撞地衝了出來,踉蹌中把房門撞開了。

寒風夾雜着雪花捲進屋內,嗆了一室寒意。他的手是冷的,心,也是冷的。他看着眼前來來往往的人哭着,叫着,忙着,沒有一個人看見他,他遠遠地望向屋內。碧紗帳下的牀上躺着的人,面無人色,但依舊難掩風華,父親伏在母親身邊,看不見他的神色,看不見他的動作。

過了良久,父親走出來,牽過他的手,說:“孩子,走吧,你的孃親是天上的仙子,她現在又迴天上了。”

過不多久,他甚至還在帶喪,父親便把他與姐姐送到了峨眉學藝。他十分刻苦,兼之頗有天分,常常得到師父的讚許。但是,他的眉再也沒有舒展過——他再也沒有見過父親。就連逢年過節也不曾見到父親看望他們的身影。他的心不斷地下沉、下沉……

後來,他成了峨眉掌門的大弟子,人人尊他一句師兄。那年除夕過後沒多久,他正要去師父房內與他討論新一年練武規劃。卻看見一個熟悉而陌生的身影從師父的房內退出來,那人看上去蒼老了許多,但霍亦然依舊一眼辨認出來。

“爹——”他脫口而出。父親就那麼僵直地頓在那兒,並不回頭,空氣彷彿凝固了。父親才慢慢地回過身來,對他疲憊地笑了笑:“亦然,這些年來,可還好。”他們二人就靜靜地站在那裡,誰也不說什麼。

他醞釀了這麼多年的思念、責備、質問,卻都在見到父親的這一刻,噎在嗓子裡,吐不出來了。父親從一開始就沒有擡眼正視他,只是幽幽嘆了口氣,道:“亦然,非是我薄情。只是,只是……讓你二人常年在山上修習武藝,一來是你母親的遺願;二來……蓮兒她實在太像雪兒了……”後面的話,都被淹沒在呼嘯的風中,霍亦然在外面站了一夜。直到天色大亮,他才動了動僵硬的身子。忽然想起,多年前,母親去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景象。北風呼嘯,身子是涼的,心也是涼的。

不是薄情,而是太多情,始終忘不了、舍不掉。

而姐姐終究還是重蹈孃的覆轍,死於非命,峨眉之亂讓他再也無心待在山上。他棄了師門下山闖蕩。

後來,他成了暗閣的一閣之主。

那夜,風雪正盛,暗谷之中尤爲陰冷。他隨意行走,卻看見一個院子中滿地梨花。違背時令的花似乎帶着某種不祥之兆,但雪白的花瓣散落在雪中,中央有一個女子在舞劍,帶起地上的花瓣,像一幅畫,他醉了。

那女子看見他的到來,笑了笑,收住劍,別在身後,微微一禮。

如今他依舊記得,那個素衣女子淡淡一笑,彷彿融了冰霜:“霍閣主有禮了,我是吳黎雪,雪花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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