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9 教訓
我抱着奈何僵硬的身子,一動不動的,就連下身的蛇尾都已經沒了本能反射的抽動。
她緊閉雙眼,沒了呼吸與心跳,一張白如宣紙的臉上卻不帶絲毫的痛苦和驚慌。
如此從容赴死的決心,需要多少愛來支撐?
而我曾可笑地以爲,只有我這千年輪迴羈絆下的執着才值得感動——
“洛西風!你在幹什麼!”我抱着奈何,對身後那白衣勝雪不染塵的‘劊子手’大吼。
“這是她的希望,你不願意滿足她麼?”洛西風挑眉轉目,口吻雲淡風輕。
“你——”
盈藍藍的光在洛西風掌中溫和地浮動着,我木然地看着他把這內丹融進了周文斌乾枯的屍身。
一時間,彷彿枯木逢春般的情境卻讓我無力去感受生命的奇蹟與感動。
我的奈何,就這樣……孤零零地歸塵歸土?
一句話也沒留下,一滴奶水都沒來得及給孩子喂?
門口那邊嬰兒啼哭得響,阿寶哭得比它更響。
我無聲地落着淚,滴在奈何平靜的臉上。我摸着她黯淡無光的蛇鱗,問她,值得麼?
沒有回答。
只有六月陰晴不定的氣候偶爾送一盞光,偶爾贈一片雲。在光與影的交織變化下,就像洛西風說的——悲劇,只是別人的悲劇。
兩個時辰之後,周文斌的臉色漸漸恢復了活性。他動了動手指,然後是四肢。最後像大夢初醒一般彈身坐了起來,一臉茫然地看着我們這羣陌生人問:“你們,是誰?我在哪?”
洛西風輕哼一聲,說:“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要聽哪一個?”
周文斌更懵了,呆坐在原地全然不知該怎麼回答。
於是洛西風說:“你被靈狐妖化身的女子迷惑,吸乾了精元,你的妻子奈何爲了救你的性命獻出了自己的內丹。現在你活着,她死了。”
周文斌顯然還是沒能反應過來,整張臉上寫滿了癡呆。
“當然,我剛剛說的那條,你可以認爲是壞消息,也可以認爲是好消息。
因爲如果你不愛她,那麼她死了對你來說反而沒了束縛。你轉眼就可以再娶個年輕漂亮的,不是麼?
至於我本要告訴你奈何爲你生了個兒子的這則好消息,也完全可以被你當做多了個拖油瓶,而成爲壞消息。
周文斌,你聽明白了麼?”
這時阿寶把孩子抱了過來,周文斌本能地伸出手接過。他低頭看看孩子,又擡頭看看躺在我懷裡了無生氣的奈何。
然後又看看孩子,再看看奈何。
一旁的洛景天看不下去了,撞開他兒子,說你不要再弄玄虛。
“這位周公子,你的妻子奈何是一條千年青蛇精,跟你做了三年的夫妻,一直沒有對你表露身份。
人妖殊途不同歸,你自己想想吧。這孩子倒是健健康康的——”
只見周文斌大叫一聲,跪着撲到我跟前,握住奈何已然冰涼的手,痛哭不已。
“奈何!奈何你醒醒,不要丟下我!奈何!!!”
我把奈何的尾巴整理好,藏在她翠綠的裙子下。理順她凌亂的髮梢,卻遲遲不願把她的身體還給那男人。
“周文斌,”我拉起奈何的手,給他看那纖長的指尖裡,一道道陳年的勒痕:“你現在知道奈何對你的情義了?她一條修行千年的蛇妖,要不是因爲愛着你,又怎麼會願意像個黃臉婆一樣委身在你左右?用這雙可以呼風喚雨的手,爲你繡出一幅幅價值千金的良品?
若沒有她,你的繡坊能賺到錢麼?你有這個資本到外面花天酒地麼!
她爲你生兒育女,獨守空房。你卻對她日益冷淡,不聞不問。你有想過她的辛苦,她的寂寞麼?
她就是一條瞎了眼的蛇,甘心情願爲你這麼個負心薄性的男人毀了這一輩子。
現在她死了,你再也不用覺得煩。想要納妾想要續絃,沒人管你了!
我告訴你,奈何的孩子我會帶走的!你沒資格做丈夫,沒資格做父親!”
周文斌一句話也不說,抱着他的妻子,任由可憐的孩子在襁褓中哇哇大哭。
最後他瞪起血紅色的眼睛看着我,說:“你們,還能救她麼?”
“你說什麼?”我驚訝地擡頭,看看洛西風,又看看洛景天。
“雖然我不懂你們說的什麼精元,什麼內丹。但我明白是奈何用她的性命救了我對不對?
我要她活,我求你們,哪怕用我的命再去換,我也要她活!”
“周公子,你聽清楚了沒有!她是一條蛇精啊,你跟一條蛇在一起做了三年的夫妻。就算她……咳咳,算是有情有義吧,但是——”洛景天話未說完,周文斌轉身衝着他就磕了三個頭:“我明白,我明白奈何不是人類,可那又怎麼樣?
五年多前,我趕考落敗,無顏再回鄉面對家中爲供我念書而一貧如洗的父母。一個人流落在臨安城,盤纏用光本想自尋了斷。卻遇到了山中採藥的奈何。
那時她那麼漂亮,就像畫裡走出來的仙女,我還以爲自己在做夢。
她送我一副精美的刺繡成品,叫我變賣了回鄉安頓父母。
後來我去而復返,只因爲我深深愛上了心靈手巧又善解人意的她。
我棄文從商,跟她一起開了整個臨安城最大的繡坊。日子一天天好了,我卻開始膨脹了。有時候看她多愁善感的覺得很煩,又認爲她已經是我的妻子,所以懈怠了對她的感情和關心……
可是我真的不能沒有她啊!
我承認我犯了錯,做了很多對不起她的事。可她是我的妻,是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拋棄的女人。
我求求你們,讓我替她死!我願意把命還給她——”
就在這時,一條翠綠的冰涼的小尾巴慢慢爬動起來。繞過我的手腕,然後漸漸上來,撫摸着周文斌滿是淚水的臉頰。
他懷裡的女人輕輕動了一下,啓開脣角,叫了聲:“文斌……”
“奈何!”
“奈何姐?!”
奈何睜開眼睛,啞了啞聲音,說自己的肩膀還不能動。這穴位封的實在太緊了。
我猛然擡頭,看了一眼假裝事不關己的洛西風。然後一下子就撲了上去,幾乎喜極而泣:“師父!你是……騙人的?!”
“呵,不給他點教訓,怎麼才懂珍惜眼前人?”
“我就知道你不會莫名其妙就打死奈何姐的!”我劈胸就給了他一拳,見他皺着眉後退了兩步:“輕點!你可知要救這混蛋需要費多少內力?”
“師父!你最好了!”我抱着洛西風就不撒手,直到身後的洛景天怒呼呼地咳嗽兩聲,我才噤若寒蟬地從我師父身上下來。
“洛老前輩,你看我說的對吧?不是所有的妖都是壞的。奈何姐和她丈夫之間的感情,難道就不值得感動麼?”
洛景天盯了我一眼,說:“就算這是例外!但妖和人相比,壽命長,修爲深,一旦起了邪惡之心——”
我說那人類呢?人雖然看起來柔弱不堪,但是擅陰謀,經常背叛。何況相爭之心與無窮盡的慾望一旦驅使行爲,遠比妖魔鬼怪要可怕的多!
“豈有此理!你一個小小徒孫,怎麼跟師祖講話!”洛景天一瞪眼,我嚇得不由自主吐舌頭。
我雙眼骨碌一轉,笑說:“洛老前輩,你……認我這個徒孫了啊?”
“不認怎麼辦?我不認你,他就敢不認我這個爹!”
洛西風一臉無奈地把我拉過去,衝他爹道:“這麼說多傷感情啊。走,今晚我請你喝酒去!”
“少給我廢話,找個涼快的地方好好休養去!”洛景天狠狠地說:“我也得回去了。”
“啊?”一聽洛景天要走,我和阿寶自然是恨不得敲鑼打鼓扭秧歌。但是靈狐未除,水患未解。何況洛景天不是來逼婚的麼?怎麼就要走啊!
“你師叔剛纔給我傳了個口信,說有點急事。”洛景天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