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4 求你不要來打擾我們了
下雨了,初冬的小雨淅淅瀝瀝,融了入骨的寒意。我擡手擋了擋額前,想要退回到院門的檐下。
我還記得那裡會有一把油紙傘,爲免被花默默啃壞,洛西風把它掛的高高。
可是現在卻不見了,只留下花灑一樣的水印慢爬着牆壁的孤寂。
我離開這裡到現在有小半年了,物是人非的程度簡直髮指。
其實屋還是那個屋。樹還是那個樹,但我就是覺得這裡的一切都好像陌生的跟我一點沒關係。
直到身後大門吱呀一聲,唯一讓我有所熟悉的油紙傘再次入鏡
“出門瞧着天青色,沒想到這雨會下這麼大。你身子將好未愈,還是快進去歇着。等下我燒水幫你沐浴。”
“還是你先洗吧,夜雨最寒,可別誒?”
水瀝瀝的油紙傘被那雙修長的手擰住,甩了一圈圈的漣漪盡數落在我不知該呈出什麼樣表情的臉上。
“啊,抱歉”男人微笑着眯眼向我點頭:“姑娘,你……來找人的?”
唐芷隨即放開挽住他胳膊的手,目光像針刺一樣從我身上縮回去。
“阿芷?她是”洛西風上下打量着我,眼中茫然的溫和像是在看一隻迷路淋雨的貓咪。
“啊!她是……”唐芷收了驚怔。莞爾一笑:“她是我朋友,來找我……我……”
“既是阿芷的朋友,那便快請進吧。”洛西風將紙傘掛上後牆,動作分明就同之前一般習慣流暢。
他還是習慣用右手捏住袖口撣水漬,還是習慣把漆墨長髮從外裝裡摘出來的時候揚到同樣的高度。
卻再也不習慣看我的時候,莫名其妙地發笑。對我說話的時候,搖着裝逼的扇子一本正經胡說八道。
洛西風,他不認識我了?
我站在原地沒動。尷尬的氣氛在我們三人之間,彷彿橫生了一季春秋。
“啊!”唐芷一把拖住我的手:“師兄,你先歇息吧。我跟阿黛妹妹有很多話要說呢!”
就這樣,她三步兩拽地把我拖進了後院對間一處隱秘的客房。
洛西風沒有追上來,就好像夫妻之間面對不用多嘴的小秘密一樣,信任着把一切留給她自己。
從這個窗口看出去,臥房亮起的那一盞恬淡燈光柔和了他的側臉。
他撿起牀榻上的被褥,鋪就悉心,枕頭成雙……
“阿黛,你聽我說”唐芷走到我面前,半句話尚未吐出。我一掌揮出,卻在驚怒之下收了七分力。
可她還是被我擊出一丈遠,軟綿綿地撞在身後的物架上,噼裡啪啦。
“阿芷!你沒事吧?”
男人的聲音從隔壁傳過來,口吻帶着俗套的焦急。
唐芷在牆角掙扎了一下,摒着聲音回喊了一句:“沒事的,師兄你先休息。”
喊完她就吐血了,再次虛虛弱弱地跌回牆壁。
我冷哼一聲,抓着她纖細的手腕將她提起來:“你裝什麼!我又沒有用多少力氣!洛西風爲什麼會不記得我,你到底對他做什麼了!”
“呵……”唐芷慘白着臉色。指甲輕釦我的手背:“在你眼裡,洛西風可以大難不死這件事,還不如他記不記得你重要麼?”
“你少廢話。”我擰住唐芷的脈門,剛剛那一掌完全削不了我羞憤異常的感性。我把她按在牆上。力度不由加上了幾分
可是……爲什麼她的脈搏空得彷彿能淘出迴音,爲什麼她受這麼一點傷就會虛弱到難以站立?
“唐芷!你”
她咬着血跡斑斑的脣,點頭的一瞬間,淚水垂下。
我把唐芷扶到牀上。俯身撈起暖爐旁的茶壺,點火坐上竈。
“阿黛,我的時間不多了。”唐芷掩着帕子咳嗽,眼淚濺在分明的爐火上,蘊出斑斕的光星:“可是我一點都不後悔,你與他千年之緣又怎樣?我只求這一世哪怕爲他而死也甘心情願。”
那日兮成魔,一招之下盡斷他心脈。如果不靠這枚起死回生的狐族內丹來入藥續命,神仙亦是乏術。
“我這條命。本來就是我爹用無數殺孽換取的,苟活二十年,我早已無顏面對世事蒼生。我求師伯救他,也求他滿足我最後的願望。
阿黛。我是師兄的妻子,即便他在解開我紅色蓋頭的那一瞬間,差點脫口而出的名字依然是你。
我愛他不會比你更少,可是感情就是這麼不講道理……”
“所以洛景天幫了你?”
“師伯拿我當了二十年的女兒,他用‘置幻之術’在師兄身體裡構造了虛假的潛意識。我是唐芷,是他的妻子,而你不存在。
你放心,等到我死了,我……我就把他還給你。真的,我一定會讓他恢復對你的記憶,阿黛,我只求你不要再來打擾我們最後這點時間了行麼?
哪怕是假的,哪怕他對我的愛都是假的……”
“置幻之術,”彷彿沒有聽到唐芷接下來的祈訴,我反反覆覆喃語重複:“原來不是失憶啊……只是幻術而已麼?
這世上,有幻術就有破綻。有心魔就有極端。
如果我在他心裡的位置足夠深遠足夠強大,他是不是……就沒那麼容易會被控制得連一點印象都沒有呢?”
盯着唐芷的眼睛,我嚴肅得讓她發抖:“告訴我,是不是?”
“阿黛,也許在師兄的心裡,早就把命還給你了。”唐芷閉上眼睛長出一口氣:“也許,你說的並沒有錯。你的愛讓他太疲憊,他的愛也只能叫你遍體鱗傷。如果前塵舊事一筆勾銷。如有緣分自然還會再相聚,難道這樣不好麼?”
我說好,這樣很好。
“請你不用恢復他的記憶。你若死了,就讓他守着‘愛妻’唐芷的石碑過一輩子也好。”
我想這一刻,我也許才真正明白洛西風躺在我懷裡嚥下最後一口呼吸的時候,爲什麼臉上的表情會那麼從容平靜。
也許他是真的累了,真的想要以結束生命的方式來帶走他的無能爲力。
如果這麼久以來,我口口聲聲的深戀卻沒能化成真正的犧牲與大愛那麼這一次。我還有什麼理由去爭搶這個已經是別人丈夫的男人呢?
我爲唐芷療傷,看她睡去後便打算悄悄離開。此時天已破曉,連夜的雨終於停下,院子裡水窪四伏。
我儘量不踩出響聲,卻還是像抓包一樣被那一襲白衣的鬼魅身影補了去路!
“阿黛姑娘,這麼早要出門?”
我只知道洛西風的晨起習慣雷打不動,先洗漱後練功,太陽不出之前是不大會出門的。
早飯都是我來燒。偶爾回去紅鸞橋下面的包子店買。
“我……”我摒了摒呼吸:“昨晚貿然造訪,打擾你們了。唐家姐姐難得見我,聊得晚了。讓她再睡一會兒吧。”
“呵,你家姐姐最是貪睡,每每早上要我備好了紅鸞橋下的豆沙包,聞着香味都不起來呢。”洛西風笑道:“誒?你初來這裡吧,要不要一起去嚐嚐?這家店的”
原來他這麼早起牀是爲了給唐芷買早飯啊。
我笑笑說,不用了。我還有事要趕路。
“那我送你到城門吧。阿芷從小體弱,沒有什麼朋友。難得見她有人來看望,這番若是給怠慢了,她定要與我惱起來的。”
我沒再多說什麼,與洛西風側身保持着半人的距離,一路踩着勤勞小商販們布攤的吆喝聲,往城門口去了。
“阿黛姑娘,你祖籍何處?”
我說我祖籍山縣。幾年前鬧了饑荒,家裡什麼人都不剩了,只有個鄰家要好的姐妹名叫奈何。我有心去投奔
這番話,是我在三年多前第一次見到洛西風的時候,一字一句對他說的。
“一個姑娘家背井離鄉實在難爲,若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儘管來找阿芷。”
我說謝謝,我一個人照顧自己很習慣。這次貿然造訪也不是爲了尋求幫助的。而是聽說……我吐出早已編排好的說辭:“聽說唐家出了事,擔心她而已。她的身體從小就很不好,你要……多照顧她,多陪伴她。”
“放心,我既娶她爲妻,自是一心待她。阿黛姑娘,前面就是城門了”洛西風伸手一指,腳步卻在經過包子鋪的時候便不再往前多移動了。這是還惦記着他妻子的早飯,一刻不想讓她多等吧。
“哦,不用送了,你快回去吧。”
我的心疼得炸裂,嘴上卻違和出最懂事的笑容。
“那,哦對了,我還沒有請問姑娘的尊姓,實在冒犯了。”
“我姓洛,名叫梅妝。阿黛只是兒時乳名。”
“梅妝?”洛西風眉目一轉:“可是清晨簾幕卷輕霜,呵手試梅妝的那個‘梅妝’?”
我點頭。
“說起來真是巧,我記得小時候有塊護身寶玉,上面就刻了這幾行字。”
我說是麼?那麼,那塊玉現在還在麼?
胸口瞬間冰涼,早已融入我血脈的玉佩經好像在一瞬間抽走了所有的體溫。
我按住胸口,就好像是個偷了人家東西的小孩子。但是心不慌,也不虛。
洛西風頓了一下,漂亮的眼睛微微向旁邊轉,我知道他這是在回憶。
“啊,抱歉,我想不起來了。可能是什麼時候弄丟了吧。”
我死死咬住脣,嗆出口的悲傷無足輕重:“那麼重要的護身符本該送給最重要的人,你可真大意。”
“也對,大概是給阿芷收起來了,我忘記了。只不過,令尊能爲姑娘你取下這麼美麗的名字”
“不必讚美,你不需要記住我的名字。”我打斷他的話:“也……不需要再見到我。”
轉身踩着連夜的積水,我逃出了紅鸞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