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春光明媚,桃李芳菲。雀展鶯啼,草柳共發!這一日,在綴錦的絳州,凌佩的昭平,正同時進行着喜氣洋洋的大婚禮!
同樣的浩浩蕩蕩,同樣的鑼鼓喧天。同樣的賓客滿堂,同樣的硃紅滿眼!同樣的琉光異彩,同樣的花團錦簇!一個是皇上眼中的大紅人,綴錦絳州都統校營使。一個是隻手遮天的昭平王,天下兵馬大元帥。一個皇上的同母親妹妹,一個是皇上新認的乾妹妹!絳州與昭平,兩地皆是紅光四起,笑語歡歌!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髮齊眉,三梳子孫滿堂!”喜娘執着象牙梳,對着銅鏡中那暈着滿腮紅的新嫁娘!梳子輕輕掠過如雲的長髮,絲絲縷縷傾泄!銅鏡中,金池杏眼桃腮,粉面含羞,卻壓制不住內心的喜悅,她的眼是笑着的,眉梢是揚着的,嘴脣微微翹着的!她等了好久,等待這一天,已經好久好久!從他第一次踏進宮中,她的眼中,便只有他了。他是獨子,早已經有了兩房侍妾。但她不在乎,她只想嫁他,僅此而已!他終於來迎她了,他病了好久!上次接駕出了漏子,他因此而疾。他是因爲擔心皇上的安危吧,也許,也擔心她了!所以,他才病了好久。她爲此而揪心懊惱,恨不得飛到他的身邊,天天與他相伴!但是,她還是得跟皇兄回京,然後她就枯坐宮中,等他來接她!她等啊等啊,從秋天,等到冬天,等到燕子又回了樑,等上湖上又泛了波,等到桃李都綻滿了枝頭,她,終於等到了!在這春光漣灩的時節,她終於等到了,他,來接她了!
浩浩的送親隊伍,一路遠行來到絳州,車行的不慢,但她還是覺得慢!她滿心都飛起來了,甚至都做不出那將要離家的悲意!因爲,她滿心的狂喜!
“主子,您今天可真漂亮啊!”待喜娘爲小白束上雲鬢,兩頰的碎髮已經都攏上了頭頂。露出她小小的面龐!他們離開了凌波谷,去了月耀國的境集,去了駱駝的家,去看那裡異國的風情!然後,他們回來了!她沒進王府,而是住進了這所溢春園!這裡,現在已經改名叫做平凌郡主行府。這裡沒有王府大,卻是很美,樓閣是建在湖中央的,只有一幢主樓,兩邊重樓疊疊,拱橋延向兩岸!這水中的居所,有如迷離的仙境!圍着一前一後兩個園子,翠樹紅花,交相輝映!這裡原本是丞相行府,說是行府,其實就是個園子,房子不多,都是細琢如渾然天成一般的美景!從正月裡,傾絕已經着人來改,將多數的房子都拆了,只留了湖中這一幢樓!眼界更是開擴,景緻更可以全攬!
小白在這裡住了二十天了,這二十天,明霜,煙雨,燦菊,芍藥,連帶着一大堆的僕從,四個喜娘。一直把小白弄了個團團轉!天天都是芳芬四溢,暖水薰香!這些天,她沒再見着傾絕。明霜說了,嫁前不能見的!而且王爺也忙的很,堆了一大堆的折報,積了一大攤子的事情!她就任他們擺佈,嫁妝裹帶,她們早就弄好了的。就等正主回來了伺弄她,頭上每天都浸了花油,說這樣頭髮才能更烏黑柔軟。今天泡牛奶,明天浸蜜糖,小白覺得自己都快變成一塊糕了。她每天都暈暈的,腳不沾地。每天睜眼,就是一疊連聲的主子,眼前就晃着一大叢的人。他要娶她當正頭的,她到現在都不敢相信!見了這個大園子,進裡頭住着,無數人擁着,還是令她覺得不真實!
燦菊扶着她的肩,同她一起看着鏡中的她:“主子,您今天美極了!一會王爺見了,不曉得有多喜歡呢!”她喜滋滋的爲小白的頭上加上雙鳳銜珠,飛揚的鳳尾垂下的珠串在兩鬢微搖!看着她額前的紅妝梅花,輕輕笑着:“這喜服上的雀屏展翼,可是京裡最好的刺繡師傅的手藝!您瞧瞧,多栩栩如生啊!”說着,她伸手拿過一方帕子:“主子,這個是奴才親自繡給主子的!主子大喜了,奴才沒什麼孝敬的,主子千萬別嫌棄纔好!”
“姐姐!”小白看着那紅色的羅帕,百蝶穿花的圖樣。她握着那錦帕,一時竟有些動容:“姐姐!”
“喲,主子!瞧您這話!我這小玩藝,哪比的上您用的宮品精緻啊!”燦菊執了她的手:“主子,我們幾個伺候您一場,也是緣份!我們攤上您,是我們的福氣!快別這麼着!”
“是啊!以後您是王妃了。不比以前了!我們幾個雖然打府裡頭出來,但現在算是主子的陪嫁了!”明霜也走過來,手裡繞着一個精緻的羅錦香袋:“明霜手不及菊姐姐巧,平日裡頭也給主子縫過不少。不過這個,跟菊姐姐一樣,是明霜自己一點體己,不是什麼好東西,主子可別嫌棄!”一時,煙雨拿了個掛扣墜子,芍藥拿來個系襟的彩絲結,都往小白手裡塞。小白看着她們,又覺得眼底衝的難受!看着她們的笑臉,讓她,也不由的笑了起來!
一時鞭炮聲四起,鼓樂聲喧揚,迎親的隊列已經到了府外,亂紛紛的驚動了樓閣裡的人們!她們給小白罩上喜帕,由着喜娘一路背出了府!今天打寅時一過就起了牀,梳洗打扮,一通折騰!
出了府,八擡大轎已經等在門口,自西街到東街,穿行大半個城。迎親送嫁的車水馬龍,紅通通的顏色有如紅龍過江!街頭巷尾水泄不通,萬頭攢動,直看着這最大排場的婚禮!如此的絢美華麗,如此的溢彩流光,勾起無數女兒家心頭盼嫁的春夢!
輕晚與堅忙了個腳不沾地,兩人的臉上都堆笑成大花一般!各因各的心思,輕晚因兒子終是肯有家有室,堅是落下心頭大石!保命符進了門,日後便是皇親!皇上就算想痛下殺手,也要顧及兄妹之情!各州府都來相賀,席開三日,第一天迎大小各官,第二天迎親眷近族,第三天迎貴豪紳賈!東西兩府皆是歡娛滿門,籌光交錯,紅燭通明不敗!星言着紅色錦服,面上含笑一如,眼底清澈,進退有儀!推杯過盞,來者不拒。迎得滿堂喝彩,帶起喜宴的高潮!他執着杯,會飲八方,桌桌相敬,微笑不改,風姿依舊。但是,他的眼太過深遂。他的笑,有了飾意。他的指尖,總是冰涼。酒入喉腸,卻無法給他微溫的暖意!
傾絕酒意微醺,步履卻依舊輕靈。歡宴過後,已經是長夜過半,推擋了那些要鬧洞房的往來各官。他一路輕輕,向着東懷閣,向着他的小白而去!今天各州的官員全來了,京裡皇上特派了樂公公過來道賀,勁軒京務繁忙,脫不得身。卻讓京兆尹顧正和京禁司左成來了,帶了厚禮來賀,一時間,將整個昭平府給弄了個人仰馬翻!明天還要宴請他的屬下,各軍統領。婚禮原來真的好累,特別是這種鬧哄哄舉國皆知的婚禮!簡直比他帶兵還要疲累!比這更累的是,他實在是想念她!他每每都已經走到西府的門口,每每都想直往裡衝!他實在想的難過,怎麼能這麼想?是誰訂的爛規矩,爲什麼就不能見!他總是想她,魂不守舍,諸事難安!他再沒回到這東懷閣來,他開始討厭獨個兒守着這麼大的院子過!
但是今天,他簡直想生了翅快快飛進來!他迫不及待想看她喜帕下的臉,在她垂着頭,輕輕踱向他面前的時候,他恨不得一把將她抱進懷裡!當着滿堂賓客也無所謂!但是他被無數雙手拉着,眼睜睜的看着她被送進去!他卻得在這喝來喝去!喝的是什麼,已經無所謂了。酒也好,茶也好,倒進嘴裡都是一個味道。他醉不倒!他當然不能醉倒!
他一推門,正看到明霜幾個連帶喜娘陪着小白在屋裡頭。小白坐在廂閣的牀邊,垂着頭,蒙着蓋頭!喜娘看見他,拿了挑秤過來給他,剛張嘴要說些喜詞。他卻一伸手,一個大紅包直舉到她面前,生生的把她到嘴的話全給塞了回去!他幾乎是把秤給搶過來的,明霜幾個明白的很,很快的便扯着喜娘閃了出去。只留下他們兩個在屋裡頭!
小白知道他來了,透過蓋頭下面的縫隙,她看到他漸近的靴!沒來由的,她有些緊張起來!真是怪了,有什麼好緊張的,她早就是他的人了!她早許了他了的!但是,這些天這樣子一鬧,連她,都開始緊張起來了!是了,菊姐姐說了,今時不同往日了。她是大花轎從正門擡進去的,是行了三媒六聘的。是拜了天地的!是,正頭的了!她不由自主的縮了縮腳,想坐的更端正,但下一刻,她只覺頭上微輕,蓋頭已經滑落下去!她的下巴已經被他輕輕的拈了起來,正好與他四目相對!他紅色的織錦,對襟繡圖,映得他面容更是清晰光亮!他長髮綰起,一雙紫色的眼眸,此時正帶着微微的笑,看着她!
她一雙烏黑的眼眸,撲閃着蝶翼一般濃長的睫,此時襯得她眼珠更是黑亮!臉頰上的紅暈,是胭脂的顏色,但是,連帶着耳朵都是紅的,那就不是妝染的緣故了!他輕撫着她的頰,感覺着那裡正灼熱得如同火燒。他深深的看她,因這二十天來的切切思念!
“還差最後一步!”他輕笑,回身從桌上拿了兩個精巧的白玉花瓷杯:“交杯酒!”他將其中一杯交給她,然後,自己輕飲了一口。將飲過的半杯給她!她學着他的樣子,也輕抿了一口,是很清淳的桂花釀。他們互換了杯盞,然後交疊了手臂,將半杯殘酒飲盡!
他看着她,捨不得移開自己的眼睛!這東懷閣也經過大修,這間主屋此時裝潢一新。地上是新鋪就的大紅喜毯,牆上是紅掛毯,桌上是紅織繡,帳子掛上兩層紅紗幔,紅燭搖曳,窗棱都新漆了紅色!全是紅,映得屋裡的兩人,也是紅通通的!放下了手中的杯,他終於可以一把將她抱個滿懷!他緊緊的抱她,深深的吻她,不顧她嘴上還塗着鮮紅的胭脂!
紅毹擁出態嬌妍,璧合珠聯看並肩,福慧人間君佔盡,鴛鴦修到傲神仙!傾絕輕笑着,這說的,不正是他們嗎?
他撫着她眉間的花妝,梅花點額豔新妝,珠玉雙輝暖洞房!這一點微紅,已經讓他醉倒,比起千杯濃酒,更有迷人芬芳!
他們一起歪倒,但幾乎是同時,都不由的低呼出聲!“什麼東西!”他微蹙着眉撩開牀被,一下子被裡頭的東西弄個哭笑不得,一牀的紅棗,花生,桂圓,蓮子!他忽然笑起來,抱緊她:“別負了這一牀的東西,我們得早生貴子!”他說着,撩開那一堆堆的圓溜溜,將那旖旎的柔光,關在紅帳之內!
星言被人撐着回到了洞房,滿身的酒氣,步履踉蹌,跌跌撞撞的直接撲到了牀上!金池嚇了一跳,也顧不得矜持,徑直撩了蓋頭就幫着攙他。輕晚歉笑着一邊給喜娘紅包,一邊說着:“都是外頭子混鬧,給灌個七暈八素!瞧,瞧瞧這個……!”這個兒媳是當今公主,她這個做婆婆的也矮了半肩!到底是國禮大啊!
“婆婆,怎麼好叫您張羅!”金池伸手扶她:“我來伺候吧!”
“真是樂暈了頭!有個美嬌娘等着,還給灌倒下去!真是!”輕晚瞧着她就喜歡,拉着她的手不捨得放:“公主……”
“婆婆,如今我進了墨虛家的門,長幼有序!金池不敢有逾!”她羞紅了臉,卻依舊低聲說着。
“好好,乖!那,我就先去了?!”她笑着拍金池的手,向着牀上的星言努了努嘴。便帶了一屋子的人閉了門走了!
紅燭過半,夜已深沉!星言聽着她細碎忙碌的腳步,心下,卻是一陣陣的莫名的惘然!他醉了嗎?杯杯相敬,杯杯不拒,如此一杯杯的飲進,他腳下已經浮蕩。爲什麼,神思卻還清醒!酒,原來是醉不了人了!他真的想醉,一醉方休!但願長醉不復醒!但是,他依舊是醒着的!他保持着深沉平穩的呼吸,感覺到她手中的巾子,微微拭上他的額頭!她是當今公主,金枝玉葉!十指不沾陽春水,百擁千護。但是現在,新婚佳夜,卻在侍候酩酊大醉的相公!他早看出她眼底的情意,自小便知道!她甘願放下身段,不計較他三房四妾,只是因爲,她心中的情意!那麼他呢?他能給她什麼?墨虛星言的正妻,如此而已嗎?他娶她,爲的是,保住自己的家!他忽然覺得,自己不但愚蠢,而且非常卑鄙!娶了她,就是卑鄙。而現在在這裡裝醉,也是卑鄙!他已經娶了她了,已經娶了,她已經是他的妻子,是他墨虛家的一份子了!何苦還要如此,他今日能醉,明天能醉,能日日醉麼?反正他一向是溫和有禮的,那麼,以後與她相敬如賓,也該不算難事!
金池的巾子還未拿下,忽然手腕一暖,已經被他執住。他正看着她,眼底深遂如海,黑亮的有如天上的星!
他手腕略拉,已經將她拉進懷中,他的溫暖,一下子將她團團的包圍。她的心跳如小鹿亂撞,滿臉皆是紅霞,燭光搖曳之下,別樣的風姿!
“相,相公!”金池略抖着音喚他,盼這一聲,盼了好久:“我們,還,還沒飲酒呢!”她略去了交杯二字,實在有些難以出口!
“還讓我喝麼?那豈不是辜負了春光一刻!”他低低的說着,脣邊略過一絲戲笑來,他勾過她的頸,吻上她的紅脣!他懷中是溫軟滿香,眼中是琉光搖曳,身處華屋錦帳!但是,在那一刻,他的心,卻縮痛了起來!他忽然想起一句話: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一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