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年沒回了。不過,我家眷都在南京。”副機長微笑,“成家了沒?”他打量程之忱。這位身着便裝,看不出來路、更不知軍銜高低。不過如今很多少壯派的軍官,看着模樣年輕,機會多,升的卻是極快的。他掃一眼程之忱那考究的皮衣,褐色馬褲,深褐色的馬靴……模樣白淨而眉目斯文,又不失英武之氣,可以說是十二分的漂亮人物。
“沒有。”程之忱搖頭。
“該成家了。”副機長慢慢的說。閒話而已。並不十分的有所含義。
程之忱只是微微一笑。
“哪裡高就?”停了好久,副機長忽然問。
“侍從一室。”程之忱簡單的說。
副機長几乎是脫口而出:“大內效力啊。”心直口快的。
程之忱笑出來。
“既然是大內效力,向你打聽點兒小道兒消息。”副機長笑着說。
之忱笑一笑,點頭。
“我聽說,長官的二小姐正在和侍從室的一個校官鬧戀愛?這程子滿城風雨的。”副機長好奇的問。
程之忱沉默片刻,拂了一下膝上的塵埃,微笑道:“不清楚。”
“二小姐才貌雙全,能看上的,必定是人中龍鳳。”副機長又轉過頭去。沒得到他想要的回答,他也不怎麼在意;漫不經心的說,“長官膝下,便只有這一個女兒,選婿大事,定是慎重。聽說長官和西南白家、西北陶家都有聯姻的意思,那白家三公子更是在南京盤桓已有數月。照這麼看,恐怕沒那麼容易讓一個侍從武官得了趣吧。”
程之忱淡淡的說:“也是。”
副機長又坐了一會兒,起身回了駕駛艙。
程之忱望着舷窗外厚厚的雲層。不知何時,天雲相接處,一輪紅日跳將出來。剛剛陰霾的天氣,被這紅彤彤的光一掃而光。忽然間機身顛簸起來……在這劇烈的顛簸中,他慢慢的閉上眼睛。
離家是越來越近了。
父親信中說,待他回家,有要事交代。
他想,若是沒有料錯,這其中應該有一件是十妹靜漪和陶家老七陶驤的婚事。另外,幾年前父親曾命他回來繼承家業,眼見着當時他走的路,險峻又艱難。繼承家業,本是他自幼便給定下的路,他原是不能不走的;偏偏,他出門讀書去,便換了心腸。立志退了學去從軍,考進軍校了,纔跟家裡說。父親幾乎沒拿槍斃了他!還是同宗長輩勸說,三少爺志向遠大,從軍未必是壞事;父親終究是允了他——他自軍校一級榮譽畢業,受勳的時候,父親也沒有到場。可以理解,父親多年來刻意淡出公衆視線。軍政商界,雖無處沒有父親的影子,但他絕不輕易出頭露面——不出現也好,沒人知道他程之忱是程世運的兒子,也便沒人特別計較他在這一行的沉浮得失。
父親並不贊成他從軍……不曉得父親知不知道,是什麼鼓勵了他從軍——父親的書桌上有一架小插屏。曾經一度,插屏裡鑲了一張相片,是父親在英國時候,受邀登艦,特地拍相片留念。
他那時候年幼,看到相片總是好奇。問過父親那是什麼感覺?父親也不管他聽不聽的懂,只說,艦船利劍,實業救國。這幾個字他懂事後才明白是什麼意思。父親從不把這些掛在嘴上,但是看這些年,他是身體力行。最起碼,他雖不贊成,最終也沒有阻止自己的長子,從軍從政。但不知父親會不會懂得,總有一日,他想在自己國家的海域裡,有遠東最強大海軍的心意。那是後話了,現在,他首先回家,得面對數年不見的親人……
他從空中俯瞰他熟悉的家鄉,四四方方的北平灰濛濛的,灰濛濛中隱約辨得出鼓樓、老城牆……飛機開始降落。
這是一個軍用機場。
跑道邊零星的停了汽車。
一輛黑色的別克轎車沒有列入外圍車隊中,而是等在機場跑道邊。在一列軍用卡車和青色的小轎車中顯得很扎眼。
飛機一架接一架的降落,像收了翅膀的雄鷹一般。
之忱看着在跑道上滑行的飛機,讚歎道:“真是漂亮。”
“有十幾架飛機呢,從轟炸機到運輸機,都是最先進的。聽說都是預備給飛行學校用作教練機的,真捨得下血本。”機長見之忱有興趣,笑道。
“哦?”之忱看到從第一架飛機裡下來一個身材高大的青年。
他還戴着頭盔,跟在他身後下飛機的那位外國飛行員叫住他,興奮的與他擊掌。
“他們是……”之忱想問問機長,這些是什麼人。
“和我們一同在南京起飛的,具體的情況並不清楚。但是從剛纔他們的表現看,飛行技術是頂級的。”機長看着那從飛機上下來,在擊掌相慶的飛行員們,目光中有讚賞。
程之忱點了點頭,與機組成員道別。
等在別克轎車裡的司機按着喇叭,他探出身子去,揮了揮手,“噔噔噔”的踏着舷梯下了飛機,拎着他隨身的皮箱。
副機長目送車子開走,將頭盔收好,問了句:“這位程少校……嗯。”
機長瞟了他一眼,笑道:“你看來接他的人是誰?”
“誰?”副機長好奇的問。
“段系的實權人物,已故城防司令段貴祥的二公子,段奉孝。”
“啊,你怎麼知道的?”副機長問。
“你也不看看車牌號。”機長笑,“段奉孝在北平,他要想橫着走,沒人敢讓他豎着行,不認識他的車,什麼時候被撞死都不知道。”
“那程少校……能勞動他大駕接機?”
“侍從室出來的人,都不簡單。”機長站起來,彎着身子,便聽副機長叫了一聲“一定是他了”,他“咣”的一下撞在了頭頂的機蓋上,“媽的!你想嚇死我啊!”
“那個和二小姐鬧戀愛的侍從武官,一定是他!”他想起剛剛程之忱的樣子。
“侍從室那麼多妖精,你準知道是這一個?”機長笑了。
“我就看這一個纔是真妖。”
“若你沒走眼,那他就不是妖。”
“不是妖是什麼?”
“大羅金仙!”
“哈哈哈……”
“弄不成,日後這半壁江山都是他的。”機長笑道。
“對付得了那班虎狼之徒再說。”
“長官身邊,沒有兩把刷子,還想呆的久?他可不是簡單的侍從武官,我聽說,那也是一條血路殺上去的。”
“那我們回去仍載着他!”副機長開玩笑。
“老弟,”機長爽朗的笑着,“這輩子能見着羅漢真身的機會能有幾回?”
他們倆說笑間,程之忱早已經走遠了。
等在黑別克車裡的司機從車上下來,正是段奉孝。段奉孝和程之忱擁在一起,互相擂着對方的後背。
“可見着你了。”段奉孝說。
程之忱看看他。段奉孝比起之前來,可是黑多了,也瘦多了。見到他應是由衷的高興,只是眉宇間尚有揮之不去的陰影,大約是新近經歷的巨大變故留下來的。
段奉孝把之忱的行李拎上了車,見之忱要上車,說:“稍等。有個人你得見一下。”
之忱見段奉孝在招呼人,便也回頭。
“老七!”段奉孝對着向他們走過來的那一隊飛行員叫道。
走在最前面的那個人,跟身邊的飛行員們說了幾句話,讓他們先上來接他們的車,自己朝着段奉孝和程之忱這邊走來。
邊走,邊摘了風鏡。
“二哥。”陶驤叫段奉孝,目光也掃到段奉孝身邊的程之忱身上去。他腳步是從容不迫的,還有點優哉遊哉。
程之忱想,若是換做他,剛剛飛也飛的痛快、落更是落的漂亮,此時的心情當然也會這麼好,好的似乎還在雲端呢。
“你也今兒回啊?只聽說你這一兩天到。我剛一來就看到接你的車了。”段奉孝道。不等陶驤答話,便看看之忱,給陶驤介紹,道:“程家三哥。在南京見過面嗎?”
陶驤倒沒有很意外,摘了手套,伸手過來,說:“陶驤。”
“程之忱。”之忱說。
“在南京逗留時間太短,事情又太多,沒有來得及拜會三哥。”陶驤說。這聲三哥,他當然是跟着段奉孝叫的。
段奉孝聽了微笑着,特別看了陶驤一眼。
陶驤裝作沒有看到,一本正經的。
“以後有的是機會見面嘛。這次南京之行順利嗎?”段奉孝問。
陶驤點頭。
“這兒風大,還是先回去吧。改日我做東,咱們聚一聚。”段奉孝說。
陶驤便請他們倆先上車,等他們離開,自己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