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脆響,馬鞭抽在了陶驤的頸上。
靜漪腳步邁出去又硬生生地停下,憋着沒有出聲。
所有人都被定住了,陶夫人也直愣愣地看着眼前這一幕——陶驤停在那裡。低着頭,看不到他的表情。自頸上到下巴一道紅痕立即跳了出來。陶駿雖身有殘疾,到底是個漢子,又在憤怒之中,下手極狠。
陶驤卻只是愣了片刻,依舊將薄毯拿起來,掩到輪椅上,轉眼看着陶駿。
陶駿拿着馬鞭的手,抖着。他也看着陶驤。他眼神中的怒意,讓人不寒而慄。任是誰冷不丁被抽了這一鞭子也忍不了的,可陶驤畢竟是陶驤,他幾乎是轉瞬之間明白陶駿是在拿他撒氣。果不其然陶駿咬牙切齒地說:“我的事,不用你管。”
陶驤低頭看着陶駿,忽然叫道:“來人!福順?福順呢?”
福順帶着人從大門裡跑出來,看着陶驤和陶駿,低聲回道:“七爺。”
“大少爺不舒坦,送大少爺回屋。”陶驤聲音不高不低。
陶駿鐵青着臉,福順沒有立即上前。
陶驤看了福順,說:“福順?”
“我身邊的人,還輪不到你來支使。”陶駿陰狠地說。他嘴脣都控制不住地在哆嗦,手上的馬鞭更是抖的像風中的樹枝。
陶驤看着他的手,說:“你需要休息,大哥。”
“我一直在休息。”陶駿說。
陶驤擡眼看着福順,說:“福順,大少爺是你主子,你該知道怎麼對他纔是好。”
陶駿忽然怪笑,說:“我說了,我的人還輪不到你支使。”
他話音未落,在陶驤身後站了好一會兒了的陶夫人上前,一把抽過陶駿手中的馬鞭,說:“你鬧也該鬧夠了。現在馬上給我回去。”
“母親!”陶駿叫道。
“福順,帶人擡大少爺回去歇着。”陶夫人說。
“是,太太。”福順這纔過來。他低着頭,不敢看陶駿。他正要叫人同他一起擡輪椅,站在一旁的陶驤過來,從後面拉住了輪椅,和他一道擡起來。
陶駿見狀,氣的臉都抽搐了,他手中已經沒有可以用來打人的東西,攥成拳對着福順便揮過去,一拳打在福順面門上,血頓時順着福順的口鼻流了下來,他罵着:“狗東西,你竟然也敢欺負我是個廢人……”
“駿兒!”陶夫人怒喝。
陶驤突然就鬆了手。輪椅瞬間便向地上落去,福順反應極快,抱着就要被摔在地上的陶駿,滾落在地。輪椅落下來,砸着福順的腿。福順強忍着疼痛拼命護住陶駿。有他在下,陶駿安然無恙。可是他殘廢的身子從薄被下露出來,那樣子讓人不忍卒睹。
陶夫人驚痛交加。她過來狠狠地推了一把陶驤,蹲下身將陶駿抱在懷裡,一擡頭狠狠地瞪着陶驤,罵道:“老七你混蛋!”
靜漪掩着嘴巴,看着陶驤冷着臉,被陶夫人罵了也沒有反應,反而走到他們身邊去,低聲道:“我從來沒有想現在這樣,覺得你真是個廢人。”
陶駿想掙扎着,結果卻只能從陶夫人懷裡滾到一旁。在場的只有這幾個人,場面卻有些慘不忍睹。
陶驤先扶起了福順。
他掏出手帕塞到福順手中,指着他被血糊了半邊的臉,對陶駿說:“我不管你的事,你也別糟蹋身邊的人。沒有他,你連*都下不來。”
陶夫人瞪着陶驤。她手哆嗦着,指着陶驤,讓他走。
陶驤卻沒有立刻就走。他看着陶夫人將陶駿半扶起來,福順過去幫忙,被陶駿一把推開。福順還是讓他倚着自己的身子,支撐在那裡。
“老七,你先回去,這裡不用你。”陶夫人說。
明明是陶駿在發瘋,沉默下來的陶驤卻更令她感到不安。她攙着陶駿,觸到陶駿臃腫的鬆弛的手臂,頓時痛徹心肺。再看着挺拔結實的陶驤,她強忍着,說:“還不走?”
陶駿喘着粗氣,見母親近乎發怒地命令下,陶驤依然不爲所動,冷笑着說:“終於露出真面目來了,老七。你素日孝順母親,都是做樣子的吧?”
陶驤一低頭,沒出聲。
他彎身將輪椅扶了起來,將陶駿殘疾的身子抱起依舊放回去。動作輕緩但有力,也毫不猶豫地將帶子繫牢固,好讓陶駿安穩地在輪椅上坐着。他沒有言語,只是示意福順去照看陶駿,自己則去攙扶陶夫人。
陶夫人身子也發抖。
陶驤不知道她這是被陶駿還是被自己氣的,也許都有。他等陶夫人站穩了,示意珂兒過來照顧。他回身一言不發地將陶駿的輪椅推起來,到大門口的門檻處他也不用人幫忙,將陶駿連輪椅帶人一同擡起來越過門檻,任陶駿罵着,也不還嘴,更不爲所動。
靜漪看着陶夫人跟着進去,她怕再出什麼意外,忙跟着進去……她目光緊隨着陶驤。比任何時候看上去都強而有力的陶驤,也比任何時候都顯得孤單。
譚園院子裡空蕩蕩的。連電燈開着都掩飾不住蕭瑟和悽慘。靜漪看着陶驤將陶駿推到了正房臺階下,停下來。她也站住了。
陶驤鬆了手,看着兄長,低聲道:“大哥你保養些。我明天再來看你。”
“滾!”陶駿喝道。
陶驤站着,看了他。
“滾!”陶駿幾近聲嘶力竭。
“駿兒!”陶夫人忍無可忍,大聲呵斥陶駿。“行了。你腦子不清楚,我讓大夫來……”
“誰腦子不清楚?”陶駿轉向他母親,緩慢極了。他看看陶驤,又轉回來,“母親你養了這隻白眼狼三十年,知不知道他存着什麼心思?母親是老糊塗了,竟然忘了,二太太是怎麼死的了麼?”
靜漪耳邊嗡的一響,就見隨着陶駿這句話說出口,陶夫人和陶驤都僵住了。
“幾十年絕口不提這個人那件事,就以爲他不清楚不在意?有誰想過,他越是不說,越是在意?越是不說,他乾的那些處處與我作對的事兒,就不會有人疑心到這上頭。你們以爲誰是瞎的?”陶駿背對着上房,屋子裡的光投在地面上,將他的身影拉的很長,恰落在陶驤的身上。
陶驤目不轉睛地盯着他。
陶夫人身上的裙褂都在微微戰抖。但是她沒有說話。她也目不轉睛地盯着陶駿。
陶駿似癲狂又似完全清醒。他見母親和弟弟誰都沒有開口,冷笑了下,說:“母親這些年的心血真沒白費啊……我和阿駟都不是母親想要的可塑之才。阿駟早早看透了,乾脆做他的閒雲野鶴去……”
陶驤聽到這裡,問道:“大哥究竟想說什麼,不妨直說。”
他說着話,踱了兩步。
看上去步子邁的輕巧,灰色方磚上有暗紅的纏枝蓮花紋,他錚亮的靴子踏着,卻像是能將那磚上的纏枝蓮都踏個粉碎……靜漪屏住了呼吸。
“老七你發誓,從來沒有懷疑過你親孃是母親害死的。你發誓,這些年你爭名奪權,從來都不是因爲你想替你親孃翻案。你發誓,你從來沒有想過讓母親爲她當年的所作所爲付出代價。你可敢?”陶駿靠在輪椅背上,這幾問,問的語氣極爲鬆弛。像是尋常兄弟間閒話一般,他隨意問,也等着陶驤隨意答。
隨着他最後一個字吐出來,陶驤一腳踏在方磚中央的蓮花上。暗紅的蓮花在夜色中看起來,像是灑了滿地的已經乾涸的血跡。
他聽到細微的衣衫摩擦的聲響,背後刮過了一陣極輕的風,然後是一聲脆響——陶夫人離陶駿最近,她半轉身,一個響亮的耳光打在陶駿臉上。
她渾身顫抖,花了好大的氣力,才說出來:“你是我親生兒子,怎麼可以說出這種話來!”
她這一掌括過去,勢大力沉。
“爲了一個女人,就爲了一個女人!爲了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你執迷不悟,瘋魔十年。你害了多少人?如今她死都死了……死不足惜的一個女人,哪怕她不死,還要藉着人興風作浪,毀我陶家安寧,我也容不得她再害人。”陶夫手中始終拿着陶駿打人的那條馬鞭,“我也不該過於責怪旁人。終究是你心性不定,外邪才能入侵。莫說你才幹平平,即便有那才幹,這樣軟弱,何以擔當大任?你罵老七,也是怪我。但是我不止是你們的母親,我還是陶家的大太太。我一生都以你們父親、以陶家榮耀爲重,誰要是對這份兒心有絲毫褻瀆,別怪我心狠手毒。駿兒你聽的明白也好,聽不明白也好,這些話我絕不會說第二次。老七你也聽着,打今兒起,你這大哥,你還要不要尊重,自己掂量着辦。眼下,你同靜漪先走。我還有話要跟你大哥說。”
靜漪看了陶驤,他還是那一個姿勢,背對着陶夫人也背對着陶駿——陶駿臉上的冷笑凝在了那裡,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陶夫人。母子倆不知道接下來還會發生怎樣的衝突……她往前邁了兩步,想過來挽了陶驤就走。
陶驤卻轉身了。
他沒有看靜漪。
陶駿深吸了口氣,看了陶驤,問:“還有話說?”
陶驤看着他,很清楚地說:“大哥,我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