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幾乎是精準的朝着她站立的方向拋來的,靜漪以爲陶驤是發現了她們。
連宛帔都有些緊張似的,忙想着閃避在一邊,他卻似只是匆匆的一瞥,就轉開了臉——走在他身前的陶夫人回過頭來對他說了句什麼,他點了點頭——宛帔低聲說:“嗬,我竟忘了那邊是看不到咱們的。”她看了眼靜漪。
靜漪那對黑黑的眸子自管望着那邊,兩道秀眉幾乎是鎖了起來。
“不知道哪位是陶七公子?”宛帔說。
靜漪搖了下頭。
她不能告訴母親,她知道哪位是。
就在陶驤一轉頭的瞬間,她手腳都發涼了。
“漪兒?你怎麼了?臉這麼紅?”宛帔看到靜漪面上泛紅。
“大太太出來了。”翠喜說。
宛帔看着杜氏迎出來,並不見三太太和四太太。她倒覺得杜氏體貼她也體貼到極處。
宛帔說:“我們遲些再過去吧。”她吩咐翠喜悄悄的進去,“讓人告訴太太,說咱們已經到了,不好這時候衝撞了去,稍晚些等她吩咐。”
靜漪扶着宛帔在廊下坐了,背轉身,仍能聽到一牆之隔的那院中的笑語。
杜氏母親言談爽利,聽起來,那位陶夫人,也不遑相讓……漸漸的笑語聲遠了,想來是進了上房。
靜漪想要蹲下來,宛帔攔着她。
“起來呢,裙子上別弄上褶子,不好看。”宛帔擔心的是這個。
靜漪彎着身子,一對美目正好對着母親的。她專注的看了母親一會兒,輕聲說:“我知道。別讓人說,程家的女兒,站沒站相,坐沒坐相,是不是?”
“什麼時候了,你還只管慪我。”宛帔生氣的說。
“您放心,今天,我一定是標準的閨秀。”靜漪伸平了手臂,“父親牽這條線,我就動動手臂,您牽那條線,我就動動腿……母親牽牽後面的線,我就動動頭。你們不讓我動,我一定不動;你們讓我動,我也不亂動。”
宛帔忍着氣,說:“你知道就好。”多盯了靜漪會兒,想着靜漪未必會這麼老實,這孩子總有些出人意料的舉動,讓人猝不及防,“你敢亂來,我決不饒你。”
“娘,要是我這輩子,在程家這樣,去陶家還是這樣……”靜漪說着,轉頭看着回來的翠喜,淡淡的問:“您覺得我會好嗎?”
宛帔被靜漪這麼一問,竟說不出話來。
“太太,大太太說讓咱們這就過去。”翠喜倒是真的一臉喜氣。她本來想忍住,卻還是忍不住的說:“我剛剛看到陶家二位少爺了……長的真好看。太太您別罵我沒規矩,我也是着急。怕那陶家的少爺長的太醜,配不上小姐。還好還好,真的還好。個子,有……有這麼高呢!”她說完比量了一下,吐了吐舌尖。
宛帔正被靜漪說的心頭亂糟糟的,見平日裡很是懂規矩不多話的翠喜也忽然這樣起來,沒的更添幾分亂。想教訓她們,一時又沒有那個空閒,只得先帶着靜漪上去。
靜漪穩穩的走在步伐穩穩的宛帔身後。
已經立秋了的緣故,枝頭不見蟬鳴,空氣略顯乾燥,就連屋檐下的陰涼,也分外的沁骨。
靜漪在聽到僕婦進去通報她們到了之後,屋子裡原本正在進行的談話聲戛然而止,隨後,杜氏母親用她那特有的醇厚響亮的嗓音說:“來了呢……這是我們二太太,這是我們小十。”
日日晨昏定省的地方,靜漪就覺得今天分外的深且闊。彷彿是走了比平時要遠上幾倍的路,才走到這屋子中央來,來被在這屋子裡的每一個人打量。
宛帔在見過禮之後坐到了杜氏的下手。
杜氏微笑着讓靜漪給陶盛川夫婦問安,靜漪溫順的照着做了。陶盛川的夫人爲靜漪介紹了自己身邊的兒子和媳婦。陶駟夫婦一起站了起來,靜漪對陶駟的太太微微一笑。到了陶驤跟前,靜漪只略微一肅,沒有擡頭。
陶夫人笑着讓靜漪坐到自己身邊來,跟她說:“前兒在孔家,十小姐原是在的。只是家裡忽然有事,匆匆忙忙的走了,今兒纔算是頭回見面。”
見靜漪乖順的坐在了陶夫人身邊,宛帔不禁·看了眼杜氏。
杜氏笑着低聲說:“甭擔心……倒是陶夫人比我還要壯實似的,更顯得漪兒像個小孩子。”
宛帔正是這麼想的。聽杜氏一說,她不禁莞爾。
“程伯父,我久聞慶園花園大有乾坤,乃是北平私宅中一等一的,一直無緣一睹風采。今日既然來了,能否請之慎兄帶我們參觀一下您府上的花園?”陶駟這時候問道。他的太太在一旁微笑着補充道:“程伯父雅趣。家父常說程伯父養園另闢蹊徑。先前的怡園是獨一份兒,慶園經過程伯父調理,自然更是韻致大不相同了。”
程世運一笑,道:“雅媚淘氣。你父親向來不服我的招數,他總覺得他那些手段好的不得了。”
許雅媚笑着說:“您二老是不同門派。要我說,我倒更喜歡程伯父您這門派。”
“哦,我是什麼門派?”
“若您是武當,家父便是少林。”雅媚笑道。
“還好還好,都是名門正派。”程世運笑着看陶盛川夫婦,“這雅媚,難怪老許常說,生平最得意的就是這個女兒了。”
“可不是嘛,三年前雅媚加進我們陶家那天,許親家送了女兒,愣是在家中又哭又唱的。只等着雅媚三日回門,眼瞧着姑娘全須全尾的,這才放了心——真當我們西北來的,家裡的兒子就必然是狼相了。”陶夫人說笑着,看了眼兒子媳婦,問:“坐在這兒久了,不耐煩陪我們老人家了?”
杜氏笑着,看看程世運,道:“就讓他們年輕人一起出去園子裡走走吧,之慎和漪兒帶路吧。”
程世運一點頭,之慎和靜漪站起來答應了。
陶駟和雅媚跟着也起了身。雅媚挽了靜漪的手走在前面,陶駟拉了陶驤一把。
陶驤紋絲不動。
程之慎微笑着說:“請。”
“請,程兄請。”陶駟也微笑着,趁人不注意,側身對懶懶的陶驤說:“託你的福,今兒能好好兒遊一下慶園。可別我們是遊園,你是驚夢啊。”
陶驤斜了一眼他二哥。
走出上房門來,陶駟先就作勢舒了口氣,道:“還是外面舒坦。”
雅媚聽到,回頭笑他:“才能多會兒,你就這樣。父親真是說的沒錯,你常年不在父親母親跟前,都受不了拘束了。”她說着對陶驤示意。
陶驤沉默着,不疾不徐的走在最後。
雅媚笑笑。
靜漪倒是盡心的很,好像全心全意的在當個稱職的嚮導。
只是她對這個新家裡的很多地方,談不上十分了解,倒不如之慎在這方面的修養甚深。況且靜漪也不是對着生人就很多話的人。走着走着,也就把介紹的任務交給了之慎。之慎本來的確也有些意興闌珊,陶家兄弟固然不是惹人討厭的人,上門是客,陶駟又極客氣,慢慢的之慎談興也起來了。
陶驤看着二哥與之慎聊的甚是投機,不禁嘆自己這二哥,真是裝什麼像什麼……還有二嫂,一味的同程靜漪說話。看得出那程靜漪並不是很善言辭的人,是雅媚問她什麼,她答一答。於是話題就很散漫,從建築之美到園林之秀,間或一兩句,不過問的是她在哪裡讀書,平日裡都喜歡什麼。程靜漪簡要的說幾句。聲音並不大,斷斷續續的,都傳進陶驤耳朵裡來……也沒有什麼特別出奇的地方,陶驤並不很在意;比較起來,這從前的慶王府一步一景的韻致,倒是令他更感興趣些。
他們逛進東花園裡,花木扶疏間,更是幽靜。
陶駟大呼美麗,被雅媚取笑。
之慎笑着說:“其實這一處略顯尋常,西花園和後花園另有出奇之處。”
“只可惜在內宅,我們暫時無緣相見了。不過這樣留着點兒念想,更覺得好。”陶駟笑道。
之慎聽他這麼說,只微微笑了笑。
陶驤始終若即若離的走在後面。他知道程之慎總是在言談之間彷彿不在意的打量他,他並不覺得不妥當。原本今日登門而來,就是被相看的。自打下了車,程家的上上下下都留了一隻眼給他。
程靜漪溫和的同他的二嫂交談……她今天仍梳了個獨辮,垂在身後,過了腰。那獨辮有嬰兒的小臂粗細,黑油油的,富有光澤,每一節發間順進一顆指肚大小的淡紫色光澤的珍珠,一走,一晃……他看看她的手腕,轉開了臉。
她手腕上一對羊脂玉的鐲子,肌膚倒是比那羊脂玉更白淨些,透着肉色,溫潤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