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媽忙高聲道:“七少奶奶來了。”
屋子裡安靜了片刻,陶因澤說:“靜漪來了,進來吧。”
靜漪隔了一會兒才往裡走,還沒進去,就先笑了,頭都沒回,推了秋薇一把讓她在外面候着,說:“在這兒等着我……姑奶奶早,昨兒晚上睡的好麼?我怎麼覺得今兒有點冷,花兒還是開不了的樣子。”
陶因澤正靠在*上,兩個妹妹一東一西守在她*邊。她且看着從外面進來的靜漪——羣青色的裙褂,沉靜而又恬淡的面容,靜靜的彷彿一幅行走的仕女圖……她微笑着說:“纔剛說你早該來了。今兒怎麼這麼晚?”
“睡過頭了。”靜漪笑着,皺了皺鼻子。
陶因澤看了,忍不住伸手捏了她圓嘟嘟的鼻尖兒,對兩個妹妹說:“這鬼丫頭有點兒福氣,都在這鼻子上了……瞧着就想捏一捏。”
陶因清原本似笑非笑的,見大姐捉弄靜漪,也不禁笑了,看看靜漪紅臉紅鼻子的,忙着預備針藥,倒也說:“要是你不在,還有誰這麼盡心呢?”
“說的是呢。自己家人才盡心盡力的。尋個好看護可不容易呢……駱家老太太的那個日本看護就很好。不過我看盛川是十分討厭日本人的樣子,未必肯讓這樣的人在家中出入。可是想來想去,總要找一個合適的。也不能都累了靜漪,是不是,大姐?”陶因潤說。
靜漪給陶因澤注射完畢,才說:“謝謝姑奶奶疼我。這點子事情累不到我的。還是慢慢兒地來,就拜託任醫生找個可靠的人好了。不過我在一日,姑奶奶挨針扎這活兒,我是不會交給旁人的。”
陶因澤看了她,微笑。
靜漪也對她微笑。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和大姑奶奶之間,就有了一種默契。她覺得大姑奶奶知道她在想什麼……
白鸚鵡忽然叫道:“宋媽,上茶!”
靜漪笑出來。
陶因澤笑罵:“這小崽子……宋媽,擺桌子吧。老太太還不回來?這次吃齋時候也夠久了……”
“我昨兒過去探望,奶奶說是今兒回來的。”靜漪將她扶起來,陶因潤過來幫忙。
“梨花還不開。”陶因澤坐在桌邊,嘆道。
靜漪和陶因清姐妹都看向窗外。
“再不開,我可要回去了。”靜漪笑着說。這次來,心裡總是不安定。也許是存了心事的緣故。
“驤哥兒又得出去了,你回去也是在宅子裡囚着,不如在這多住幾日。”陶因澤說。
“大姐,那你這賬就算錯了吧。就是老七又得出去了,最好還是放她回去吧。要不又得多少天見不着?”陶因清一本正經地說着,望向靜漪,“靜漪,你那三哥還真是能耐,平叛這種好差事,也派給老七。怎麼別的好事兒就不見得派過來呢?”
靜漪怔住。
陶家姑奶奶們在一處常議論政事,她習以爲常但從不參與。她知道她們對南京的很多做法都有不滿,但是這樣當着她的面說出來,是她所沒有料到的。
陶因澤只是盯了四妹一眼,陶因清看靜漪臉漲紅了,藉着喝茶,閉了嘴。
屋子裡沉寂下來。
“起風了,滿天黃沙,這梨花還是別開了……”陶因潤打破沉默。
靜漪再看窗外。可不是麼,就這麼會兒工夫,起了大風,黃沙漫天的……春天裡的沙塵暴是很有些嚇人的,或許再過一會兒,就什麼也看不清了吧?
果不其然,她從陶因澤那裡離開時,屋裡已經要掌燈。天空昏黃暗黑混着,辨不清這到底是白天,還是夜晚。
靜漪惦記着老祖母。到底讓人去道觀問問。得知她因天氣不好,在道觀再留一晚才安心。
這樣的沙塵天,門窗緊閉,桌上都落一層細細的塵,只好閉門不出。
靜漪坐在窗前看着眼前這幾棵在狂風中搖擺的梨樹……掛了滿枝頭的塵土,還要怎麼開花呢?
她嘆了口氣。
樹且如此,隔壁一院碧草,怕更要被沙塵掩埋了呢……
“小姐,宋媽來傳話,姑奶奶說天氣不好,讓您晚上就別過去了。”秋薇進來。說着,把手上一個暖手爐遞給靜漪,讓她暖着肚子。“張媽剛熬了紅糖水,回頭給拿來。”
靜漪抱着暖手爐,仍望着外面,說:“好。”
她也懶怠動。肚子疼的跟有刀子在扎似的。
“小姐,晚飯也好了,吃點兒?”秋薇問。
“先擱着吧。”靜漪說。沒再聽到動靜,她覺得不對勁,回頭看,果然秋薇呆站在那裡,“怎麼了?”
秋薇搖頭。
靜漪瞭然,笑了笑,坐下來,招手讓秋薇過來,問:“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事。就是不太舒服,沒胃口罷了。對了,你編的那個毛線圍巾呢?上回不是編好了一條?還哄我說是給我的,都不知道哪裡去了。”
“那個不是給小姐的。”秋薇在她腳邊坐了。
靜漪逗弄着秋薇的耳墜子。
薄薄的金葉子,一撥,亂顫……
“那什麼時候輪到我?”靜漪故意問,“你到底是不是我的丫頭?怎麼先都盡着外人?你數數,都多少人得了?老太太、老姑奶奶、小少爺……姑太太也有,別說八小姐還得了兩條……阿圖!還有阿圖……”
“小姐!”秋薇鼓了腮。
靜漪手指戳了下她的腮,說:“阿圖都有,我沒有?嗯?”
“小姐真是的,這個給小姐還不成麼?”秋薇說着,拖了一個大布袋來,從裡面掏出來兩掛絨線給靜漪看。一團白的,一團黑的。“小姐喜歡哪個顏色?這是八小姐帶我上街自個兒去挑的呢。我挑了最好的。”
秋薇拿起絨線來,貼在靜漪面頰上。
柔軟而溫暖的絨線,讓靜漪瞬間心裡暖了暖。
“不如,小姐和我學吧?白色這個襯小姐。小姐你戴白色的圍巾好看的……哦哦,什麼顏色小姐戴都會好看的。”秋薇笑着,指着黑色的那個,“黑色的嘛,不如等小姐學了,編給姑爺吧。我想着,這幾年,小姐你也沒給姑爺做什麼貼身的東西,這以後……”
靜漪扯過絨線,對着光看着,說:“什麼現在以後的,我要黑色的。”
“那白色的給姑爺?”秋薇促狹地問。
靜漪拿了絨線打她,她躲着。
鬧騰了一會兒,靜漪只覺得身上出了汗,身上也舒服點了。
“他不稀罕這個的。”她說着,拆了絨線。
秋薇看看她神色,雖淡淡的,還是有些黯然。
她把絨線拿過來,套在手上,讓靜漪纏線團。
靜漪將線纏的太緊,勒的手都沒血色了,秋薇急忙提醒她:“小姐,手不疼麼?”
靜漪把絨線好不容易從手上剝下來,再纏,就放鬆了好些。
“小姐,你打算什麼時候和姑爺說?”秋薇小聲問。
靜漪發了會兒呆,說:“再等等吧……又不是立時三刻就走得了的。”
“去那麼遠的地方,小姐……德意志是什麼樣的?”秋薇好奇地問。
靜漪想了想,還是沒辦法跟秋薇形容,只說:“等你去了就知道。”
“哦。”秋薇點頭,“是不是當年老爺和太太也去過德意志?”
靜漪慢慢點了點頭。
靜靜的漣漪,曾經父母眼中萊茵上靜靜的漣漪,也許只是父親的,但最終變成了她的名字……她停下手上繞線的動作,發了會兒呆,說:“等你跟我回來,都多大了……秋薇,你也該嫁人了。”
“我纔不要嫁人!我跟着小姐。小姐去哪兒,我去哪兒。”秋薇一着急,大聲起來。
“好,好好。”靜漪笑着,又撥了撥秋薇的耳墜子,輕聲說:“傻呀你?你不知道麼,等你有了個好歸宿,我心裡更高興?你有人照顧,我不管在哪兒,也少分牽掛……”
秋薇不吭聲了。
靜漪聽聽外面,說:“風停了?”
風果然停了,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了似的。
靜漪將剩下的這點絨線繞彎,看着那掛黑絨線,卻沒有再碰。
“我想出去走走。”她說。
“不難受了?”秋薇問着。看她已經拿了斗篷披上,就說:“張媽說準備薑湯,怎麼這會兒還不來……我也去看看的。小姐裹緊些,別受涼。回頭肚子疼的更厲害,可真沒招兒治。”
靜漪笑笑點頭,說:“以後你上了歲數,準是喬媽的樣子。”
秋薇張了張嘴,嗔怪地看着靜漪,說:“我纔不要像喬媽媽那麼胖,我要像張媽。又苗條,又好看。”
靜漪笑着走出房門。
風住了,外面還是有着濃濃的塵土氣息。
她仰頭看天,一絲雲都沒有,一彎明月靜靜的掛在天上……
秋薇跟沒有跟上去。她剛要轉身進屋,忽然見走廊盡頭出現了個黑影……秋薇剛想問是誰,隨後認出那是陶驤,這一驚之下,又忙轉頭看靜漪——靜漪就走到樹林深處去了,她那玫瑰色的披風像是一朵玫瑰色的雲,蒙上了一層暗暗的黃色的影子,紅的特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