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還在同無瑕說起他,他就來了,靜漪免不了臉上有點不自在,陶驤就說:“怎麼嚇成這樣,是在同二表姐告我狀麼?”他問着話,仔細看了看靜漪。
靜漪還沒說話,無瑕便道:“可見平日裡你是不老實的了。”
陶驤倒微笑,看看靜漪。
靜漪更不自在,問道:“是不是有什麼事?”
“母親很不舒坦。讓她不要勉強,她不肯。我已讓人叫大夫進來候着,防着萬一。”陶驤道。
靜漪聽他說的是這個,點頭,知道他提醒自己的意思,說:“你快過去吧,有事讓人來和我說就行。”
陶驤這樣巴巴地過來坐在她身旁,說的是正事兒,看着卻像是兩人如膠似漆的,連這麼一會兒分開都不成似的。
無瑕一笑。
陶驤從靜漪面前的小碟子裡拿了顆榛仁,瞧着此時跟在老太太身旁安安靜靜坐着也看戲的麒麟兒,說:“時候差不多就讓人送麟兒回房睡去吧。”
靜漪點頭,等他起身一走,聽到無瑕說:“看你們兩個,倒也挺像麒麟父母親的。”
這話聽在耳中,讓靜漪此時心情格外複雜。陶驤剛剛在這裡,她幾乎忍不住同他就說了……可此時真不能夠。她一念之差,惹出這許多事端,接下去暴風驟雨不消說,她如何同他交待的過去?
符黎貞兩日前還能扮着角兒有板有眼地唱兩句……
靜漪想着,臉色就不好看了。
無瑕只見她今晚臉色很有些陰晴不定,免不得擔心她。靜漪又說不出究竟來,還擔心着說不定隨時會發生的意外情形,戲臺上的精彩竟好似和她毫無關係……時候差不多她果然讓張媽和秋薇帶麒麟兒回房去。麒麟兒已經困的要睡着了,靜漪叫來老僕人背上他。想想還是不放心,轉眼看到圖虎翼,吩咐他跟着送一送。
好在直到終場,並無意外發生。
幾位大腕兒臺上謝幕時,還頗爲熱鬧。方丹夫人顯得非常高興,特地上臺去同他們合影。靜漪看着方丹夫人挽着陶夫人一同上前,陶夫人並看不出異樣來。兩位的先生在臺下微笑交談,氣氛熱烈而融洽,讓人渾然忘卻其他。
陶驤站在靜漪身邊,看她目不轉睛地望着臺上,略皺了下眉。
等到送走客人,時候也已經不早。老太太們嘴上都喊着累,精神卻都極佳。被丫頭婆子們簇擁着上轎離去時還都高談闊論呢。等她們一走,陶盛川夫婦才預備回去。靜漪見陶夫人此時態度極好,似乎這一晚應酬讓她頗爲愉悅,正琢磨着要如何同她開口說陶駿夫婦的事,陶夫人卻讓陶驤先送父親回去。
陶盛川便問:“怎麼還有別的事?”他看向妻子和小兒媳。
“瞧戲瞧的興奮了,這會子回去怕是一時也睡不着的。今兒月色好,天也涼快,我同靜漪走走,去他們那裡瞧瞧麟兒再回的。”陶夫人微笑道。
陶盛川點頭,道:“早去早回。靜漪今日也辛苦了,早些讓人送你母親回來,也好歇着。”
“老爺這話說的,彷彿我是專門去打攪他們休息似的。”陶夫人難得地同陶盛川說笑,陶盛川也微笑。
“父親,我送您回去,有個新鮮玩意兒給您試試。”陶驤說。
“什麼新鮮玩意兒?”陶盛川做出驚奇的樣子來。
陶夫人拍拍陶驤,點了點他,道:“老爺不知道,老七新得了兩兩座的敞篷小轎車,輕便靈巧的很。連姑姑試了都說坐着不頭暈,很喜歡的。我瞧着小馬剛給他鑰匙,這會兒怕是要親自開車送老爺回去吧?”
陶驤笑着說:“母親真是,還想讓父親瞧着新鮮一下呢。”
“你父親什麼沒見過,車是新鮮的倒不假。”陶夫人微笑。母子倆交換了個眼神。靜漪也明白過來,恐怕公公此時身體也有不適,陶驤不想他行走辛苦。
陶盛川心情大好,讓陶驤陪着先離開了。陶夫人等他們父子一走,轉過臉來望着靜漪。靜漪見她看向自己的目光中多有探究,神色也不像剛剛那般和藹可親,心便一沉。陶夫人微微皺了眉,“你像是有話要對我說?”
靜漪這才知道婆婆是專門等着她開口的。原來這一晚上她的些微異樣,都沒能逃過她的眼。靜漪心驚歸心驚,到此時反而鎮靜下來,便將這兩日發生的事言簡意賅地對陶夫人交待了一番,包括今晚福順來來向她求助的事,當然隱去了其中一些她認爲非但不必對陶夫人講、往後她也都不打算同旁人議論的事情。
陶夫人從她開口講,便慢慢地踱着步子走在前頭。靜漪邊說,邊看着她從容的步調,這些駭人聽聞的秘事,竟不能打亂她的腳步……她忽然間彷彿從這腳步中看到了熟悉的影子,很久以前她這樣跟在父親身後,他也是這麼走着,走着……陶驤就更是如此,彷彿沒有什麼能在他想要集中精神思索時打亂他……這麼一錯神,她就住了口。等她意識到,陶夫人站下了,正回頭望着她。
靜漪以爲她緊接着便會對自己大發雷霆,不料她只平靜地望着自己,好一會兒,纔開口道:“這的確像是你能做出來的事。”
靜漪低了低頭,說:“靜漪莽撞,請母親責罰。”
“責罰你什麼呢?”陶夫人問,彷彿是嘆了口氣的,“這固然是你能做出來的事,難道他們都是什麼樣的,我會不知道?你雖有不妥,也已經算是有分寸。”
“太太,”珂兒在前頭看到遠處有人打着燈籠一路疾行而來,提醒陶夫人,“是影竹園的蔣婆子。”
靜漪見陶夫人轉過身去,再看她背影,剛剛流露出的那一點點的軟弱,瞬間不見了。她頓覺心頭震顫,聽她說了句“什麼事至於慌張成這樣”,氣沉丹田,病態也一絲都不見……她此時是嚴厲的陶家主母,不是慈祥的母親,也不是賢惠的妻子,更不是老太太面前態度柔婉的媳婦。
靜漪往後退了小半步,來到近前的兩個婆子站下來給她們施禮,強壓着氣喘把話說的語調平穩。都是辦老了事兒的老婆子,在陶夫人面前說話也很有分寸。蔣婆子回稟的事情和靜漪說的並無出入,只是她講的更詳細些。陶夫人也像頭一次聽的那樣,邊走邊聽,腳步卻是加快了。靜漪要快些走才能跟上她們。
“……大少奶奶昏迷不醒,大夫都沒法子,說瞧不出來到底是吃了什麼,竟也不像是就會……大少爺說……”蔣婆子說到這裡,見陶夫人忽然停下腳步,急忙站下。
陶夫人問道:“大少爺說?我今日才知道,你們竟是些死人,影竹園是什麼地方,竟讓你們把規矩敗壞成這樣了!不用等老太太知道了責罰,我今日先給你們記着,明ri你們自個兒來領罰!”
她語氣陡然嚴厲,空曠幽暗到底巷子裡又有回聲,聽起來格外令人恐懼。
她定了定神,轉身拔腳便走。
此處距離後花園已經不遠,靜漪見她走的快,想是很快便到了,陶夫人卻在巷口轉彎——過去不遠便是譚園了。靜漪頓時明白陶夫人根本沒有立即要去影竹園看符黎貞的意思,或許在她看來,符黎貞的生死早已不是大事。被符黎貞這場意外影響到的長子的健康,纔是她所關心的。
“你們先回去。既是人昏着暫時無性命之憂,大夫在就足夠。”陶夫人手一擺,乾脆利索地打發了蔣婆子。
靜漪跟在她身後,低頭走着。
陶夫人像是忘了身後還有個她,到此時纔回過神來,看着她說:“晚了,麟兒還在你那裡,回去歇着吧。有什麼事,讓人來同我說,不要再自作主張。”
此話語氣不重,卻也並不是不嚴厲的。
靜漪點頭稱是。
陶夫人見她溫馴,心裡雖有不滿,也無從發作。此時靜漪身邊並沒跟着她的人,她吩咐珂兒送靜漪回去。正說着,陶夫人擡眼看到前方譚園門口,明晃晃的燈下,幾個高大的人影子在晃動着。她眉頭陡然一蹙,看清被簇擁在前的正是坐在輪椅上的陶駿,臉上不由得勃然變色。
靜漪來沒來得及看清楚,就見陶夫人腳步略一頓,旋即快步往前方走去。她只聽得陶夫人問道:“這麼晚了,不好好兒歇着,這是要去哪?”語氣幾近呵斥了。她慢下腳步。珂兒在她身後也停下,並沒有催促她,倒是嘆口氣,說:“少奶奶慢着些兒吧。”她不語,到此時真有些進退不得了。
陶夫人來到陶駿面前,跟着陶駿的福順等人見了她急忙行禮、後退。她目光冷冽,掃着他們,淡聲道:“你們都是跟着大少爺多時的,怎麼就不知道攔着些?都什麼時候了,大少爺身子還沒好利索,就讓他出去?有個閃失,我唯你們是問!”
福順等人靜默垂首而立。
陶駿見到母親,轉了下他的輪椅,剛要開口,陶夫人擺手制止他。
“不用說了。這事沒有商量的餘地。”陶夫人手扶着陶駿的輪椅,要親自推他回去。她本以爲陶駿不會違逆她的意思,不想陶駿手一扣,將機關撥了,輪椅便卡在了那裡,推不動了。就像陶駿此時倔強中有些偏執的眼神,他的輪椅和他的人都顯出同樣的狀態。陶夫人本已屬強壓的怒火,至此時已經燒到了臉上。
陶夫人並不與陶駿囉嗦,命令福順等人將輪椅擡了依舊送回譚園去。
“大少爺,太太是爲您好。”福順過來,待要彎身,陶駿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巴掌抽在他臉上,他紋絲不動,緊接着又是一巴掌,福順仍然不動。
“狗東西,你也小看我。”陶駿怒喝。
陶夫人愣住。陶駿雖在病中,精神狀態多有反覆,這樣子倒也不常見。她緊咬着牙關,問:“你一向做事有進有退。我昨日也同你說明白了,這究竟又幹什麼?”
靜漪悄悄地往後退着,眼下這母子倆之間的氣氛彷彿火藥桶,一觸即發。她聽到汽車引擎的聲響,由遠及近,一愣之下,想到是陶驤過來了,不知爲何竟特別不希望他此時來,趕上這樣的情形。
“帶麟兒去影竹園。”陶駿道。
陶夫人冷笑。
擡眼見福順等人還在,吩咐道:“先都下去……當着這麼些人,臉面還要不要?”
“母親,我不過是要帶回我的兒子,去見他親孃最後一面。這點兒主,我都不能做了?”陶駿問道。他眼睛尚未完全恢復,因此看上去很無神。然而他語氣有了平常那七八分的溫和。“母親,您看看我,還剩下什麼?”
陶夫人盯着他。
靜漪只覺得他這一句問的極爲沉痛,又不像是錯亂的人了——他一身銀灰山東絲的綢衫,因常年不見陽光而蒼白的面龐和身子一般腫脹,今日連假肢都沒有裝,一條薄毯垂下來,空蕩蕩地被穿過巷子的風如一隻手般撥動着……讓人心裡生出寒意來。
然而接下里那句“我只剩下麟兒”了,就更讓人聽了難過極了。
汽車的燈光照亮了這裡,引擎突突細響,陶驤從敞篷車裡探身往這邊一看,熄火下車。
“母親,大哥,怎麼都在這?”他過來,問着,找到幾乎是站在牆根下了的靜漪,皺了眉。他說着,看到陶駿輪椅上的薄毯垂到地上,彎身過來想替他拿上去。
陶駿從輪椅上不知拿起了什麼,照着陶驤就抽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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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更畢。
ps.從明天開始到10月7號,早更新,都在八點左右。
假期大家都玩好休息好,提前祝大家假期愉快!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