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漪把蓋碗端正地放到陶驤面前。熱乎乎、香噴噴的氣息撲面而來。
陶驤看看她,問:“這是什麼?”
“香油蒸蛋。夜裡聽到你咳嗽……”靜漪伸手把碗蓋揭開,探身一看,立即蓋上,擡眼看陶驤,臉就紅了,“第一次做……不知道成不成。”她要把蓋碗拿開,陶驤按住了她的手。蓋碗有點燙手,他拉了她的手挪開,卻沒鬆手,看她一眼,自己掀了碗蓋——的確不好。油和蛋糊成了一團,還蒸的老了。
靜漪看了便懊惱。早知道這麼難看,她怎麼也不會拿給他的……他對食物,色香味差一點,可是都不肯碰的。
陶驤清了清喉嚨,說:“張媽媽說的吧?從前我但凡是犯了咳嗽,她就讓我趁熱吃香油蒸蛋,還要加上梅片糖。”
“嗯。”靜漪點頭。
陶驤拿了勺子,靜漪要阻止,卻被他輕鬆地躲過去,一勺蒸蛋舀出來,他看了看,放進嘴裡。
“是不是很難吃?”靜漪盯着他臉上表情的變化——他吃了一勺,又舀第二勺,只見嘴巴動,卻不說好賴——她靠近些,“很難吃就別吃……唔……”
陶驤將第二勺蒸蛋送到靜漪脣邊,說:“你自己嚐嚐。”
“也……不是很難吃。”靜漪忙嚥下蒸蛋,說。蛋蒸的老了,嚼在嘴裡顆顆粒粒的,砂子似的。不像在家裡吃的,入口即化,鮮香可口。剛剛她擔心不熟,周太太說可以了,她又等了一會兒。此時她深覺沮喪,“早知道聽周太太的……下回就不蒸這麼久了。”
陶驤看她一眼,她抱怨的工夫,他已經把剩下的蒸蛋都吃了,銀匙放在碗中,看了她。
靜漪盯着那空碗,不出聲了。
“我讓小馬留下來負責你安全。在這裡,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只是記住了,關鍵的時候,聽他的安排。懂麼?”陶驤起身去洗臉。等了一會兒,靜漪仍是不出聲,他眉尖便蹙了起來。“聽到沒有?”
靜漪拿了毛巾給他,說:“我在這等你回來。”
“程靜漪!”陶驤正把清涼的水拍到臉上,聽了這話,停了一停,直起身從靜漪手裡抽了毛巾,狠狠地擲在盆中,清水濺出來,他深灰色的軍裝溼了一片。臉上的水順着下巴往下滴,白襯衫也溼了。
靜漪走近他,扶了他的手臂,說:“我在這裡等你回來。或者……你在迪化,等我過去。”
他下巴上滴下來的水滴,帶着他身體的溫度。
她把毛巾擰乾,給他擦着臉,被陶驤一把奪了毛巾。
“別想着那樣的關鍵時候。你的關鍵時候,唯有勝利時刻。我等你的好消息。”靜漪翹腳,親在他脣上。她涼涼的手指,劃過他的下巴。“不會讓我等太久吧?”
陶驤攬了她的腰,讓她緊緊的貼着自己。
“不會。”他說。
“好。”靜漪輕聲,看看腕錶,推他,“你該換衣服出去了。都等着你呢。”
陶驤點頭。
靜漪看他迅速地洗着臉……塗了香皂泡沫的下巴,厚厚的一層,像蛋糕上的奶油,讓他的臉看上去比平時要怪異也滑稽一些……鋒利的剃刀將泡沫一一颳去,才露出他剃的青虛虛的下巴,方正而結實……她忙轉身,把他要換的軍裝取了來。
陶驤換衣服的工夫,靜漪就在一旁研究着他外衣上的扣子。縫的針腳極細密。
“小馬縫的。”陶驤說。
“哦。”靜漪點頭。看到陶驤似笑非笑的模樣,她臉上有點熱,悻悻地道:“不過是縫個鈕釦,有什麼了不得的。”
陶驤點頭,接過外衣來,仍笑着看她,繫着釦子,聽到人聲漸近,果然不一會兒就有人喊報告司令,他低頭親了她一下,低聲說:“我該走了。”
“保重。”她說。
“你也是。”他抱了抱她,“靜漪。”
“嗯?”她看他。
“多謝你。”他說。
她柔軟馨香的身子在他懷裡,美好的不像真實存在的。他就要離開,比起任何一次離開,這一次都顯得不同。
她看着他,雖然沒想到他會這麼說,她還是點頭。
“要你出面的事或許也有,不想去,可以不去。不用顧及我的面子。我吩咐過小馬,他知道該怎麼做。”陶驤說。
“知道了。”靜漪點頭。
陶驤也看看時間,確實到了該走的時候了。
靜漪送他出去。看他邁步出門,看他走向他的戰馬……她站在門邊,目送他上馬。他沒有再回頭看她,撥轉馬頭,站在了隊伍的最前方。他的戰刀在晨光的映照下,閃閃發光,而他的身後,是一個個她或熟悉或陌生的身影。她知道從此刻起,他們便再次踏上出生入死的征程了……她曾經有很多次目送他的背影離開,到如今,才真切地感受到深深的擔憂。
“陶太太,進屋休息吧。”周太太站在靜漪身後。人都已經走了,連高高飄揚的軍旗也都看不見了。
靜漪回頭望着她,微笑道:“不了,這時候我該去醫院了。再不去可就晚了。”
周太太看着她略顯蒼白的臉上,眼圈兒還紅着,一時說不出話來。
靜漪掩飾地轉了臉,仍是笑着道:“晚上我回來……再教我做蒸蛋啊,周太太。早上蒸的太老了。”
周太太笑出來,打趣道:“老了嫩了的倒沒甚關係,難得你一宿沒睡安穩,早起還費這個心。我看陶司令也都吃了,想必心疼太太辛苦。”
靜漪被她打趣,臉就紅了,看到一旁等着的馬行健,更覺得不好意思。忙跟周太太告辭,叫上馬行健,出發去醫院。
哈密城是個古老的城市。靜漪從來了,只在臨時司令部和醫院之間行動,沒有顧得上看看這老城的模樣。馬行健遵照陶驤的吩咐,親自帶人開車護送靜漪出門。此時時間還早,街上很冷清。靜漪見時間還寬裕,倒讓司機車開的慢一些。
馬行健趁着這會兒工夫,告訴靜漪,七少在城中都有哪些故舊,又有哪些政商名流,或許會伺機同她會面。但是他也對靜漪說:“七少交待,以少奶奶的意思爲準。少奶奶不想見誰,我一概擋駕。”
“這倒不必。”靜漪轉過頭來,看着馬行健,“橫豎我在這裡,總要有點事做的。醫院不忙的時候,去跳跳舞、打打牌、吃吃飯,又不是難事……不過我可沒有合適的衣服。”
她說着微笑了。
馬行健也微笑,說:“這個少奶奶不用擔心。”
靜漪點點頭。
果然這天晚上她回到臨時司令部,衣服已經堆滿了炕。這些東西里,有的是照陶驤的意思置辦的,還有的是人送來的禮物。靜漪把禮物盒子上的名片子收起來,一一地看着。一旁的周太太是聽她念一個、嘆一句,說:“太太,這些都是平時見都見不着的主兒啊……”
靜漪微笑着把卡片收了,預備空出時間來回信以示謝意。這一來一往,就算接上了頭,恐怕接下來,她少不了些應酬。
當日決定來,想的倒簡單。既然來了,礙於身份,也慮及陶驤,她當然不得不出席些需要她應酬的場合。幸好這些都是這幾年她做慣了的,不過是換了一撥兒新人來交際而已……都是看在陶驤面子上的事情,她再沒興趣,也得打點好了。只希望她所做的這些,能對陶驤有所幫助。
只是在哈密日久,儘管靜漪的行蹤是被司令部和醫院上下很有默契地保着密的,陶司令的太太正在哈密城中的消息也漸漸散播開來,得知的除了當地的名流,還有無孔不入的記者。好在馬行健做事得力,靜漪幾次被拍到出入醫院,都被他巧妙地解決了。直到一日,中央日報的隨軍記者將她大幅的照片登在頭版,與陶驤部隊的戰報並列一處,她的行蹤纔算徹底地曝光。靜漪原本是擔心替陶驤招來麻煩,不想見報之後,好評如潮。隨後幾日,陶驤前線捷報頻傳,陶太太千里馳援,反而傳爲美談……自那之後,靜漪索性也不再躲避記者。
她繼續白天在醫院裡做着義工,上上下下地跑着,從早到晚,比醫生和護士還忙似的。晚間常常會有應酬,她從醫院回來,換過衣服去出席宴會。這樣的忙碌讓她沒有很多空閒去想別的。馬行健總不遠不近地跟着靜漪,履行他守衛的職責,免她受到打擾,也隨時向她彙報最新的戰況,有時候一天幾次報告,有時候幾天也沒有一點消息。消息也並不確定,有時候是好的,有時候是壞的……好的壞的,她都得慢慢消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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