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與我同在, 與你同在】
在新國聯總部的某一處休息室中。
“……不過像個可悲的小奴,僅僅地想想看;你是身處何方,做到如何的讓人意滿。(But, like a sad slave, stay and think of nought / Save, where you are how happyyou make those.)”
[那是什麼?]
聽到這個聽來似乎沒有感情的單純疑問從平行空間那邊傳來, 紫藤達也悶出一個反問的鼻音:“嗯?”
那個聲音把問題換了種方式重複了遍:[你在念的是什麼?]
“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第五十七篇。”紫藤達也靠向身後的椅背, 饒有興趣地問了句,“覺得怎樣?”
[詩不錯。]
對於這種十分簡潔的迴應,紫藤達也輕輕一聲哼笑, 沒有接話,只是含着笑意繼續把詩歌唸完:“……由此可見, 愛情這呆子是徹頭徹尾的呆;任憑你爲所欲爲, 他都不覺得問題有在。(So true a fool is love that in your will / Though you do any thing, he thinks no i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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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在不斷徑自鋪開的晶光中變得模糊,卻又在不知過了多久後, 猛然醒來。
感覺上,時間停滯了。
在這片似乎一望無際的黑暗寂靜中,忽然間——
“總士。”
這樣的一個聲音瞬間驚擾了意識。
被驚到的他自然而然地循聲擡頭看過去——這時的四周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換成熟悉的醫療室場景——只見劍司搖了搖手中顯示着報告內容的電子紙走來,懶洋洋地坐在對面的那把轉椅上,同時接上剛剛的招呼, 把已經開了頭的話繼續說完。
“這一次的體檢報告出來了。看來你的狀態已經趨向穩定……真是的, 好好照顧一下自己吧, 新上任的皆城副司令。”
“是嗎?”
他聽到了這樣的一個反應從自己的視角出發。
語氣平平淡淡, 語調了無起伏, 那是他所熟悉的、那個人的話音。
同一時間,坐在對面的劍司往這邊打量了一陣子, 話鋒驀然一轉,問:“不過……你真的是要接受調任?”
這個問題話音剛來,整個視野發生輕微的上下晃了個小小的來回。
“嗯。龍宮島有你們在守護,新國聯那邊有遠見和她弟弟看着,現在是新生的生存圈還很脆弱,需要有人守護。”
他聽到的,是這樣說的。
同樣聽到這話的劍司是大大地嘆了口氣,然後一手撐着腦袋,如同閒聊般的隨意:“道理我都懂,只是看着你們都出去了,感覺還是會有點寂寞的呀。”
靜默了一陣子——大概是五秒左右——那個帶着斟酌感覺的話音又從自己這邊給出了反應:“我需要定期回來做體檢。”
感覺是正直得說是笨拙也不爲過的反饋。
理所當然地,聽到這樣正直過頭的回答,劍司毫不客氣地噗嗤一笑。“說來也是,反正你肯定是跑不遠的!”
之後醫療室裡又是一陣沉默。
在安靜中等待了片刻,他聽到了自己這邊發出提問:“劍司,當時你等着要醒過來的時候,感覺是怎樣的?”
“喂喂、你不能從[齊格飛]那邊知……啊……”這話說到一半,原本還不得要領的劍司貌似忽地回過神來,順道改口——“對哦……說起來,那時候你還沒從Festum那邊回來呢。”
“嗯,所以我不能從系統那邊看到。”承認得十分乾脆。
劍司倒是有些爲難地咕噥着:“真是的,你忽然問起這種事情……”
看着劍司苦惱地偏開視線搔搔腦袋,他聽到自己這邊又正直地問了句:“很難回答嗎?”
“也不是啦……只是,忽然被問到這種事情,霎時間覺得有些難爲情而已。”依然是那副感到困擾的表情,不過劍司卻把目光撇向這邊,皺着眉頭努力地開始儘可能描述——“雖然等得有點心急,不過想着咲良醒來之後的日子,所以似乎能安心不少。”
“有想過放棄嗎?”
“怎麼可能?”劍司下意識地叫道,“那時候一騎的媽媽已經帶來了許多突破性的資料,研發出可以治療咲良的藥不過是時間上的問題,怎麼可能會在那個時候放棄!?”
“就是這麼一回事而已。”依然是十分平靜的反應。
在這樣的一問一答中,對面的劍司忽地似有所悟,“所以你現在也要帶上一騎?”
一時間,沒有回話。
良久。
“當初在北極之戰的最後,在虛空中緊緊抓住我的手不放的,是一騎。”
他聽到,來自自己這邊的那個語氣真的十分平靜,平靜得簡直異常。
這個聲音的主人就是那樣平靜地繼續把話說完——
“無論如何,現在該我了。”
一個愣神驀然而至。
當他略帶遲鈍地緩過神來時,四周已經變成另一處熟悉的地方。
那是自己的正體目前所身處的專屬醫療室。
在這個四周靜寂無人的室內,一騎看着總士獨自站在安放自己的那個人工子宮前,凝視着那張還在同化抑制劑中沉眠的面容。
——快點醒來吧,一騎。
猝不及防地聽見對方的心聲,一騎頓時語塞了。
——我在這裡等着。
——我就在這裡。
那個人在內心這樣說着,然後一騎看到,那個人用雙脣在玻璃罩門上輕輕印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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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乎本能地張開雙眼,一騎發現自己懸浮在某處一望無際的黑暗中。
然而,一騎他並沒能爲四周的寂靜空曠困惑多久,因爲有一個身影出現在他自己面前的不遠處,靜靜地看着自己。
那是九歲時候的總士。
見到一騎投來的目光,九歲的總士微微偏側着腦袋,露出一個淺淡的微笑,語氣溫和地問:“一騎,你是在那裡嗎?”
一騎聞言怔住。
與此同時,帶着讓一騎感到熟悉的話語,那個身影朝一騎這邊逐漸走來。
九歲的總士就這樣一臉無邪地說:“因爲我一開始就不存在,所以想和一騎回去最初的那個地方。”
一騎愣愣地開口:“我……”
十四歲的總士表情隱忍地問:“一騎你,是想逃避戰鬥,還是……想要逃避我?”
一騎急急忙忙地想要分辯:“不是的,我只是……!”
十六歲的總士重新變回面無表情,“這是一場賭博,一騎。”
一騎的神色變得畏縮,近乎囁嚅地應道:“我知道……但是,現在的我……”
十九歲的總士平靜得近乎漠然,“不要悲觀,一定會有恢復過來的可能。”
聽到這話,傷痛的神色出現在一騎面上,“但是我現在、只是……[資產]。”
在一騎回應對方的說話之際,那個身影始終是沒有停止向一騎的靠近。
一步步地走來、一步步地成長……
……直至停在定住了身影的一騎面前,那個身影是不知不覺地定格在二十歲的時候。
二十歲的總士停在一騎面前的不遠處。因爲身高的關係,他是微微垂着腦袋,無論是輪廓精緻的右眼,還是被傷痕貫穿的左眼,藍灰色的目光同樣都集中在一騎身上。
然而那張素來紋風不動的隱忍神情,卻在此刻明明白白地寫出痛苦。
“你把世界都拯救完了,爲什麼還不輪到我?”
目光的主人異常平靜地如是問道。
話音剛落,一騎猛地瞪大早就被淚水模糊了視界的雙眼。
與此同時,耳邊恍惚間聽到一下龐大的、晶體粉碎的響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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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戴着指套進行機體的組裝微操的雙手忽地頓住了動作。
“卡農?”透過即時視頻,龍宮島Alvis裝備間負責人-羽佐間容子疑惑地問自己的女兒兼同事,“是出了什麼事情嗎?”
只見視頻中的那名紅髮女子神情有些恍惚,似乎一時半刻沒能緩過神來,慢慢地搖搖頭,有些心不在焉地應道:“沒、沒什麼……只是錯覺而已吧?”
——剛剛自己好像看到了,監視器中的Mark.Sein,有瑩綠色的光芒……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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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龐大卻又清脆的這一聲中,所有晶體登然粉碎。
往外四處散落的晶體碎片瑩亮,仿若紛飛的雪花,一場盛大的儀式。
在零落的碎星之中,一騎緊緊地攬住總士的脖頸,把臉深深地埋在總士的肩窩,黑色的長髮遮住了臉,沒有說話,只是顫抖着,時不時漏出壓抑的哽噎。
一騎知道自己剛剛的話的傷害,但他無法道歉——或者說,他知道總士不會接受自己的道歉。
哪怕是被自己傷害,那個不器用的人只會說出這樣的話——
“一騎,不要放棄。”
“其他的我都可以答應你,但是這一次我拒絕。”
“你和我一起,一定能辦得到的。”
“所以,不要放棄。”
語氣平緩地說着這些話語,總士一直是那樣穩穩地抱住一騎。
總士他知道,因爲剛纔的同化,一騎看到了自己所記憶的、在沉眠期間自己的經歷——這些事情,總士自己是說不出口的,不過他完全不介意一騎會看到這些。
事實上,就是因爲看到了這一切,一騎最後纔是選擇拒絕同化。
——太好了……
藍灰色的眼睛雖然神色疲憊,卻在這個擁抱中顯出安寧的感覺。
只因爲,一騎就在這裡,就在自己的懷裡。
感覺到一騎攬住自己的手默默揪緊了自己的衣衫拉近彼此的距離,總士微微偏側着頭枕向一騎的腦袋,蹭了蹭,露出一個釋然的微笑,之後靜靜地閉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