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汗……”我見他如此, 心下不忍,口中卻仍是帶着莫名的譏誚:“臣妾以爲自己的夫君是蓋世的英雄好漢,不料卻只是個囿於兒女情長的多情郎君。”
他沒有生氣, 只是太痛苦, 所以纔會用自嘲的口氣與我說話嗎?
“多情?我何曾多情過……阿鳶, 如果你只是雲上公主該多好, 若是我從來不曾真心喜歡你多好, 若是我們只是一場政治婚姻,該多好……我會毫不猶豫讓你去爲我流盡最後一滴血而毫不心疼,我不會爲你的安全張羅這麼久, 最後還是怕萬一的紕漏不敢讓你離去。”他的笑苦澀如黃連:“不該喜歡你,是不是?我在遇到你之前有過多少個女人, 對她們都負了心薄了情, 可是就偏生是你啊, 沒法對你狠心。我愛的是最麻煩的那個人……”
我被他一個“愛”字撞傷,噙住脣角, 久久不言。愛嗎?
開了口,連自己的聲音都猶疑梗塞:“臣妾愛的,也是最麻煩的人……要陪他打天下呢,就要有離別,痛苦, 血腥, 失去……可那是他的願望, 臣妾沒有別的選擇啊。”
“我說了不要提那個願望!”他幾乎失控:“不要了行嗎?你聽好我不要了!不要江山不要天下, 只要你陪着我!”
我的身體是冷靜的吧, 頭顱擺動,聲音從口中發出, 是刀劍一樣的冰冷無情:“臣妾還要報仇,大汗,不知道嗎?比愛的力量更大的是——恨。”
他看得到我眼裡浮動的水光吧。不知他會不會明白我的心情,找“恨”作爲理由是何等的愚蠢而拙劣!倘若他再說一句要我留下,要我放棄復仇和爭鬥以及他的願望,我就會放棄的。
可是,他寶石一般的眼眸裡已經失去了淚水滋育的光澤,嘲諷的神情雖一閃即逝,但片刻前所有溫柔都不復存在了:“是嗎?那朕,就幫助長公主報仇吧……只是報仇而已對吧,之後你就會回來,陪朕過餘下的一生是不是?”
“不是……”我惱恨他放棄了勸說,卻也不知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短暫的失神和沉吟之後,我續上餘音:“如果臣妾報了仇,離皇位,離您的願望就只差最後一步了……爲什麼不做完呢?”
“那你什麼時候能回來呢?”他幾乎是哀嘆的口氣,眼眸流連在我面頰上:“我會多想念你啊……孩子們,也會想阿孃。”
我心頭猛然一刺,口中卻不留情面:“若是時間很久,他們會忘了我這個母親吧?倒是您,臣妾走了,您要好好保重……”
“保重?”他像是聽到了莫大的笑話:“若是要朕保重,你就早些回來陪着朕……十年,若是十年你還不回來,朕,只怕再也等不下去了。”
“大汗是說……續娶嗎?”我幾乎不敢信自己的耳朵。
“你在想什麼?”他幾乎惱恨:“我說過就只要你一個,不會續娶的,只是,若是十年都見不到你,不知道我還活着不?”
我一時語塞,心頭涌起的卻是滿是傷懷的柔情,眼淚滑下臉頰,卻是一直賴在我膝上的白倫擡起了小手爲我拭眼淚。
羽瞻卻爲我的眼淚慌了手腳,伸出臂膀,像是要將我摟進懷中,卻僵在了我後腰上。
我在他發力之前,將白倫放到地毯上,然後一個耳光重重砸在他左臉頰。
“你……你敢打朕?”他眼裡倏然聚起烏雲。
“你這個混蛋!”我幾乎歇斯底里地哭叫起來:“你先逼我去搶那個皇位,我不願意,你說那是你的盼望,你說要我做了女皇才能爲我的兒子報仇!我同意了,可你呢?你現在又後悔了!說什麼捨不得捨不得,只是現在捨不得!等我走了,走了一年兩年八年十年,你還有什麼捨不得?到你死的時候,你依然會慶幸讓我去當那勞什子的女皇,這樣才能爲你贏來千古留名,這樣才能實現你一個男人的願望!至於我……至於我,一個女人而已,和天下相比孰輕孰重,你……你冷靜下來的話,還會不知道嗎?可是我明明知道,你讓我這樣做不過是利用我,仍然會死心塌地的幫你,我是有多蠢,有多笨才……”
我哽咽得發不出聲來,身體劇顫,是我的顫抖傳到了他身上麼,我看到他的嘴角抽搐,胸膛劇烈地起伏,面上一陣紅一陣青。
那隻扣在我腰上的手突然發力,我毫無防備,一頭栽進他懷中,額頭重重戧在他的肩上,一陣明顯的疼痛。
他疼嗎?我想是會疼的吧……不是這一撞,而是我方纔說的話。
如果他之前想利用我的話,現在他已經不想了,可我的怒意來得這麼遲。
我那些憤怒和怨懟的話語像是鋒利的寶劍,在他穿着盔甲時我將劍隱於鞘中,卻在他卸下所有的防備來求得我信任時,狠狠地刺傷了他。
還會原諒我嗎?我幾乎絕望地想——那樣殘酷的話語,絕對不是輕易能夠丟在腦後的。他若是與我說這些,我該是如何的傷心欲絕。
我伸出手臂,環住他的脊背,想盡量抱緊他,不讓他放手。
男人的聲音響得很慢,也許是我的錯覺,也許是真的,那裡面已經不再有任何柔軟的情緒,唯一與鋼鐵不同的只是鋒利的追悔:“你爲什麼不早些告訴我這些怨恨……”
“早說了您就會放棄嗎?還是仍然要等到今天才知道選擇的錯誤?”我淚眼婆娑擡頭,正對上他已然全無光芒的雙眼。
“是啊……”他的聲音彷彿夢囈一樣遊移搖晃:“即使你說了,我也不會做出任何改變,到了來不及的時候纔開始後悔。那麼阿鳶,走吧。去做我們說好了的事。如果過了那麼久之後你能不再恨我,就回來,如果還恨,我也只能怪自己,對不對?”
“臣妾……”
“你也愛我嗎?”他盯住我的眼:“阿鳶,不提身份的話,你愛我嗎?”
我點點頭。
他眼中流星般劃過的是無與倫比的快樂,卻在短得可憐的一剎後熄滅:“可是你說過,比愛的力量更大的是仇恨……”
他的肩膀隨着嘆息擡起,又緩緩放低。
我清晰看到他臉頰上的一絲水痕,想擡手爲他拭去,身體卻被他猛地一把推開。
那高大的背影依然挺拔,只是,像是有什麼東西永遠消失了。氈簾放下,那一小片陽光同時離去。
我像是慢慢沉入一片黏重的黑暗,無法呼吸,無力自拔。後悔和難過如蟲般噬咬我胸口,痠痛不堪。
低下頭,白倫已經縮在地毯上睡着了……也許剛纔在我膝上時便睡過去了?我把他抱到榻上,俯視那張小小的臉,這是我們的孩子,我和他的孩子。這張臉有幾分像他,又有幾分像我,等白倫長大會像誰呢?還是像父親吧?他還會不會記得我這個阿孃,若是我終究不能與羽瞻重歸於好的話?
我猝然站起,想要出去走走,再這麼枯想下去,說不定會心碎而死吧……
於是,在黃昏的時刻,我一個人坐在斡爾多城外的河邊。
茨兒和塔麗原本要伴着的,卻都被我喝退了。我不要任何人跟着。我也許會失控地大哭,可我是可敦啊,我怎麼能在別人面前失態呢。所以就不要什麼護衛了,若是有人要刺殺我什麼的,讓我死了也好。
只有他,只有他能看到我哭泣的模樣,可是他已經被我傷透了吧。那推開我的手勢,力量控制得剛好,既不能讓我繼續賴在他身上也不會讓我摔傷——他已經冷靜下來了吧,終究做出了那個決定嗎?
我的眼腫痛,幾乎流不下淚水來了。那麼就不哭好了,哭能解決什麼問題呢?
河邊的風始終是涼的,哪怕春天已經來了。那草叢裡傳來的鳥雀鳴叫,應該是來自貌不驚人的百靈吧。
我剛來郜林沒多長時間的時候,有人誇讚我像百靈鳥一樣,羽瞻不滿這個比喻,竟當場駁了人家的臉面。只道百靈鳥雖聲音動聽卻不怎麼美麗,我該是南方的黃鶯,聲色俱佳。
而那天晚上,他又特意拍醒我,認真地說他認爲不該把我比作鳥雀,因爲這世上哪裡有我這樣聰明可人的鳥兒……
那時候他喝醉了還是沒有?我想不起,記不清,初婚的時候那麼多幸福美好的日子,漸漸都混同成了一個——昨天。
而今天,只有我一個人,坐在這熟悉的河邊。出來得匆忙什麼也沒帶,到了這時候還有些冷的,我收收肩,卻不想回去。也許這涼風能幫我安靜下來吧。
——可就是這條河的岸邊,還曾有過他陪我散步的身影呢,也不過就是幾天之前的事情啊!
是馬蹄聲將我從悲欣交織的回憶中帶出。天色已經漸暗了,隔了幾十步,看不清來人的臉,那一身白袍卻準確無誤地交待他的身份。
他勒馬站住,遠遠看着我,不進一步,也不退一步。我亦無懼無疑地望住他。若目光能織爲網,能不能罩住他,拖住他,讓他不會再離開我?
他下了馬,將身上所披的氅衣脫下,甩給侍從,掉過頭,竟是步行朝斡爾多城的方向去。
那接過氅衣的侍從該是頗有爲難的,過了一小會兒才向我這邊來,手上還牽着羽瞻的馬。
“娘娘,大汗說您穿得少會着涼……讓小的把氅衣給您留下,這馬也留給您,請您早些回去。”
見我不應答,他行了個禮,將衣服放在地上,把馬繩的一端埋進地裡,便轉身走了。
我拾起地上的衣服,穿到身上,這衣服太大,幾乎拖地,卻猶帶着他的氣息和溫度。我輕嗅,不願停下。
那大黑馬溫熱的舌頭舔在我臉上時,我才感覺到自己居然還有淚水能流出來。
爲什麼他給我留下衣服卻不是他的人?馬低下頭,蹭着我的手,似是表示依戀和熟悉,是真的認識我,還是隻不過熟悉這件衣服上的氣味呢?
我伸手摟住馬頸,馬乖順地站着不動。月光已經明亮了起來,我長嘆一聲,認鐙上馬,不用我控制,這馬自己認識回家的路。
可是,當我站到銀頂帳門口時,我卻邁不動步伐了。
我不敢進去。沒了他,這裡還是我的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