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飲盡青玉碗中酒,叩別父皇,隨羽瞻回郜林國。
爲了加快速度,我們連車輛都沒有帶,皆是騎馬。我穿着男裝,打扮成羽瞻的親兵,緊緊隨在他身後。
馬隊離開皇宮,穿過昌興都的大街。雖然士卒們攔開了百姓,但卻擋不住百姓的目光好奇地打量這一行人。
甚至有大膽的少女,交頭接耳嘁嘁喳喳,說的卻是:“胡人中原來也有這樣好看的男子。”
“那第一個就是郜林的可汗呢……據說他們來是爲了結盟約的。”
“是嗎?那可汗就是我朝公主的夫君嗎?”
她們的目光在羽瞻和我身上逡巡,毫不掩飾讚歎之意。
不知道羽瞻聽清她們在說什麼沒有,只見他回頭,衝我得意地笑了一下。見那些姑娘們也對我指指點點,臉上的表情竟然更是驕傲。
我莞爾,扭過了頭去,對着人羣展顏一笑。卻正在此時,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孔。
他也在看我,我竟怔怔忘了正過臉去,馬也越走越慢,落到了馬隊後面。
他眼裡的神情我讀不懂,或許我根本就沒有看清吧。
我苦笑,也許我從來都看不清他。那包□□他也許真的用不到,皇室能搞到的物件安家想要又怎麼會得不到?
若是真能吞毒一了百了,他也不是安家的子弟了。
安向禮,他正穿着尋常百姓的服色,混雜在人羣中。他的眼光卻如釘子一般,釘在我身上。
所幸羽瞻似是沒有發現。
回不去了,早就回不去了。從我見到羽瞻的第一刻,我和你就沒有可能了。所以何必再看,何必留戀?
馬蹄篤篤,將往昔踏碎成齏粉。
今日起我會忘了那怡景宮裡與你相伴遊戲的小女兒。而云上宮也已經空了,就請你自覓佳人再尋良伴,好好了這一生吧。
我抽出鞭子,掠過馬腹,焰承加快了步子,追到了羽瞻身邊。
昌興都的北面本就是一道山脈,喚作薊王山,越走地勢越高,回頭看那都城已成了一方小小的棋盤。
我的愛和恨,都在那棋盤裡,就連我自己也不過是一顆棋子吧。
我催催馬,與羽瞻並行:“我小時候,總以爲雲上宮很大,後宮諸殿,更是一個永遠走不到頭的世界。”
他側了頭,帶着微笑,饒有興味地聽我說。
“長大一點,把雲上宮的每個角落都走過一遍。又發現每一座宮殿其實也都大同小異,便一心想出宮玩玩。”
“我只出來過兩次。一次是去圍場……另一次……我忘了。”
他挑了挑眉,似乎是驚異於我連一生中只有兩次的經歷都能忘掉。
但是,我怎麼和他解釋——安向禮被下了大獄,我不想看他受辱所以親自去給他送一包□□?
我不敢確定他能理解。索性不說了,省去口舌麻煩。
薊王山的山勢並不算陡峭高大,溪谷潺潺,水是至清的,岸上草已黃,隨風搖曳。山坡上繁生着樹木,風光倒也不算差。
周圍沒了旁人,羽瞻便放鬆起來,伸過手拽過我的繮繩,讓我與他並行:“阿鳶,你覺不覺得,這種地方倒適合有人來當山賊?”
“……我朝吏治清明,你在昌興都沒有看到?怎麼會有人願意當山賊?”
他卻不朝我的語意想:“你看,這裡兩面都是山,坡度不陡但也不算緩,朝下拋擲木石固然好,騎兵衝殺也無不可。能攻能守。且位於昌興都和郜林國的交通要道上,經過的人一定少不了。”
我也來了興致:“你的意思是,這裡不僅可以是山賊盤踞之所,也可以是兵家克敵之地。”
他不開言了,微微一笑。
“不過,夫君,妾身可不這麼認爲。”我見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不禁想反駁:“從郜林國來的,若是商人則會只向西而行,抵達物阜民豐的資州。昌興都雖然大,不過周圍卻沒有那麼多富庶之地,倘是經商自是資州好些。來往與此的,往往都是雙方的官使……窮不與富鬥,民不與官爭,倘若山賊要打劫官使,只怕是嫌腦袋多了。”
他看着我,臉上有一絲難以捉摸的笑意:“你哪裡像是隻出過兩次宮的公主,說得還真有道理,不過,你看……最後還是我說對了。”
他馬鞭一揚,我目瞪口呆——在他所指的方向,果然有十幾人擋住了道路。
郜林男子極勇悍,以以一當十、以一當百者爲英雄,更何況此次對方只有十多人,本不在話下。不過,既然我在,他們也不便當着我的面對我朝子民下手。
我催馬向前,羽瞻揮揮手,四五名親兵跟了上來。
“你們是幹什麼的?!竟敢擋可汗去路。”我喝叱道。
“可汗?”爲首的是一名粗壯的大漢:“我管是什麼可汗,你們只留下買道的錢!否則別想過去!”
“你們是延朝的子民嗎?”我揚眉:“竟敢攔路搶劫,還有沒有王法!”
“王法?”那大漢冷笑:“有沒有王法,都管不到我們這世外之人!延朝皇帝放着好日子不過,非要打仗,弄得民不聊生,這樣的惡王,還管他講的法呢!”
我氣得渾身打抖,摘弓抽箭便朝他射去。
親兵阻擋不及,白羽箭如流星直擊他面門,眼見他躲不過去,他身後的匪衆也發出一片驚恐的呼喊。
然而,便也在此一刻,我身後馬蹄聲響,羽瞻和其他親衛已經衝了上來,將我掩護在身後。
我詫異,偏過頭,卻見那男子安然無恙,手中竟硬生生接下了我的箭。
他若無其事地將我的箭在手中翻轉:“延氏,璃鳶?”
“原來你還識字!怎麼如此不識大局?”我在羽瞻身後,忍不住縱馬向前,出言譏刺。
“你就是那個嫁了三次的公主?大局?你這樣的女人還說什麼大局?”他不屑地將箭丟在地上。
“朕的妻子是怎樣的女人!?”羽瞻的聲音低沉響起:“好女不事二夫,她先被許給我,最後也與我拜堂成親,哪裡虧了節?生爲公主便身擔了社稷,遠嫁他鄉爲借兵平亂,何處有虧義?”
我在他身側,自能看到他眼光裡的怒意——那是我從未見過的陰寒。
“這位壯士,只怕你是聽信了他人的挑唆,方纔做出背叛朝廷攻訐公主的事情!”
“挑唆?”那大漢不是沒有看到羽瞻的怒意,卻一點也不慌:“還要聽信什麼挑唆?我們兄弟都被徵發去了前線,卻只我一個活着回來,我的父母妻兒在家苦撐着勞作,恰逢今年大旱減產,本來口糧都不夠了,官府卻還要加收三成賦稅,逼得我父母自盡,妻子被他們帶走不知流落何方!延氏,你自己說,這臨薊道,是不是你的地盤?今日大不了我這顆腦袋不要了,也要道一句,你們延家的人,哪裡有一個好東西了?”
羽瞻帶來的士兵聽不懂中原語言,只見他氣勢磅礴,便駐馬靜聽。那大漢身後的亂民卻高聲大叫:“延家人逼咱們造反!便反了他們!”
瞧着陣勢,竟已經不是山賊,而是亂黨了。
羽瞻臉色沉沉,轉頭望我。
我心中卻瞬時閃過一段記憶——在削平安氏的時候,爲了造就一個穩定的後方,我曾下過令免臨薊道三年稅收,當時綠帛還拍手稱讚來的。
“誰管你們這裡?”我儘量壓抑住怒意:“便拿着這白羽箭去見他!本宮曾下令臨薊道免稅三年,竟敢違令嗎。”
那大漢的表情緩和了,卻道:“公主殿下,您說您免三年稅,可是咱們都沒聽說過。若是您走了,我們向誰覈實去?”
我轉向羽瞻:“可汗,若是可以,借臣妾五十人。”
他看着我,緩緩點了頭。自有五十名士卒出列跟在我身後。
“本宮帶着這些士兵,還有你,去見你們的知府大人。若是此事屬實,定然要還你們一個公道……不過,若是此事不實,你們也知道後果。”
爲首的大漢與身邊的幾個人商量了幾句,道:“若是公主肯出點兒錢,小的們便不麻煩公主鳳駕了……公主事急,想必也沒空等到那狗官被懲處,若是公主走了,小的們必遭報復。”
羽瞻臉上浮現出一閃即逝的笑容,用郜林語吩咐一個親衛幾句。那親衛從懷中掏出幾錠銀子,催馬向前。
我臉色微變,他說的,是“靠近他就殺了他。”
那大漢卻點點頭:“這些便夠了,謝可汗厚賞!”
羽瞻突然變了臉色,大喊了一句,親衛身形一頓,下了馬,將銀子給了那大漢。
人羣閃出一條通道,我們緩緩經過。
待到那人羣已經不見,我問羽瞻:“爲什麼你後來讓那親衛不要動手?”
“殺不了,不該殺。”羽瞻不動聲色:“那男人稱我爲可汗——他終究是你們延朝的,便是叛臣賊子,也該你們動手。我在延朝地方殺人,終究說不過去。”
“那爲什麼要想去殺了他?”
“他都知道我們要合兵一處攻打山陰王了,不一定不會走漏風聲。”
我咬緊了下脣:“那該怎麼辦?”
“現在是秋天了……”他扭過頭,狹長的鳳眼閃過一絲陰霾:“若是起了山火,也不算奇怪。”
“你要放火燒山?”我驚叫。
“燒死的便是亂臣賊子……好人家百姓躲在深山裡幹什麼?”
“此事太傷陰德。”我說,聲音卻也沒什麼力量,許是我自己都信了該滅了他們口。
羽瞻勾起一邊嘴角:“阿鳶說這麼做傷陰德的話……不妨朕就帶他們去郜林國?將他們隔絕於極北大澤,既饒了他們一條命,又不讓他們有機會亂說話。”
他拍拍手,兩名親衛心領神會急馳而去。
“他們會說你們的語言。”他一笑:“簡直能言善辯,不輸於你。”
果然,過了不多久,兩名親衛帶着那十多人前來。
“你的弟兄們都跟着你嗎?”我問那領頭的男子。
“是跟小的到這兒……今後小的和弟兄們都跟着可汗和公主。”
這麼說,他們也是認了,願隨我們去郜林國。
自有幾名親衛讓他們上馬。羽瞻只帶了一百人,卻帶了二百多匹駿馬,是爲了高速前行換馬方便。此時剛好派上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