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才能不讓您失望……?”我忖度許久, 終於問了出來。
他不回答,手臂上加了幾分力,將我攬得更緊些。過了好一陣, 才低聲道:“朕並沒有想好該如何處置……你是想隨朕回去, 還是仍留在這裡?”
“現下回去, 只怕不妥吧。”我想了想, 雖然明知拒絕隨他北反的話一旦說出便定然會傷感情, 但此時實在不是我能一走了之的時候——莫說別的,我連個理由都沒有。身爲攝政長公主,怎麼可以就拋下尚未親政的皇帝不明不白走了呢?更何況, 我要返回郜林,那至少也該派個專使接我回去, 羽瞻這次來得不明不白, 德蘭明說的來意也不過是恭賀新帝即位。要這麼就把我接走了, 這長公主該是得多落魄多喪面子啊。
“可是,你這樣的情況, 想要篡位奪權……也不是一年兩年能做到的事情。”他的手掌輕輕撫觸我的後背。
我默然,情知他說的是實,可現下心裡實在難捨。曾經是想過,倘若他能原諒我我什麼都能捨棄,可是現在, 真到了這個時刻, 我又不甘心就此逃離大延的朝堂了。
人總是這樣嗎?期待着自己很難得到的東西, 當真得到它時, 卻又會想要更多……
“也罷……”他笑嘆:“是一開始就是我錯了。”
他爲什麼不稱朕了?我不知他是要說什麼話, 但這句嘆,卻硬在我心中刮出一片淒涼。
“明知道你不願意, 非要強迫你損害大延利益來幫朕……”
“臣妾已經願意了。”我驚訝他居然說這樣的話,仰首,卻看見他眼中似有淚光,頓時把下半句嚥下去。
“也許是你現在願意了。可是最初呢?你忘了自己是怎麼勸朕……的了麼?如果朕沒有對大延圖謀,如果圖謀了也不告訴你,那朕怎麼有機會懷疑你心向大延背叛朕呢?如果不懷疑……”
“現在您還懷疑臣妾麼?”我凝眸望他。
他似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叫朕說實話嗎?”
我點頭。
“是……是懷疑的。可你不懷疑朕麼?”這話說完,他便抿了脣,原本紅潤的脣色,迅速變成了缺血的青。
“不。”我心頭一疼,但仍堅持着吐出這簡短固執的一個音節。
他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震撼,原本微微蹙起的眉,竟瞬間展平。
那眼神,也是難信我所說一般,平添了幾分愕然與惶惶。
一縷苦笑迅速從他脣邊漾開,眼神卻柔和了不少,有一份期待隱約可見:“你……我有什麼值得你這麼信?”
“有什麼不值得?撇去重重利害,你是我要託付一生的丈夫……你,我爲什麼不能信?”
“就是這重重利害啊。阿鳶,你真的相信朕不會爲了天下拋棄你嗎?”
他這樣問我,我心頭並無把握,卻仍倔着,點了頭。
“那麼,如果朕告訴你,回援斡爾多城,是朕故意拖延時間,你還敢信朕麼?”
“……就算那時候就知道您故意不回來,臣妾也會守下去。”我想起那時的萬分驚險,現在仍覺腿軟。他這樣一講,我確實覺得他很有可能是故意拖延時間,爭取拖得延軍無心無力決戰的時候再出現,可那明顯就是不顧我死活的行爲。
但那時,就算我知道這一切又能怎麼樣呢?我可以怨,也會恨,但難道我能棄城投降嗎?莫說那時候冬珉還是我一心認定的仇人,便是我和他無仇無怨,我也不能拋下了一國之母的身份,拋下我身後還需要我守護的人民百姓,爲自己的活命向任何一個敵人乞降的。
是而不管我信不信他,我都得堅守斡爾多城死不投降,這事他靜下心來一想定能想到,可現下,只怕他是沒心思想這些東西了。
“那麼,如果……到斡爾多城破,朕也沒回來,那你怎麼辦?”
“死戰。”我垂下頭,儘可能讓自己的聲音堅定:“就算臣妾死的時候您還沒回來,臣妾也依然相信,您一定會爲臣妾報仇的。”
我離他那麼近,自然感受得到他呼吸的輕顫,再仰起頭時,他仍強撐着須臾便會散碎的笑意:“朕……那麼值得你相信?”
“就算大汗會爲了自己的願望丟下可敦,布日古也不會丟下璃鳶。”我鼻中酸澀,淚水早汪了上來:“就算你爲了國事,讓我死,以後也一定會還我一個公道,這是我最相信的事情。你不會看着我沉冤不得雪……如果這個都不信了,我這輩子還有什麼東西值得信,值得我爲它活下去呢?”
“那朕再問你一遍……你到底有沒有故意出賣朕?”
我不意他突然跳到這個話題上,一愣,委屈得咬了下脣,搖頭道:“臣妾怎麼會呢?”
適逢此時,我一眨眼,原本已蓄滿眼眶的淚水,便沿着臉頰滾落了下來。
“你……”他想說話,卻終於只是長嘆一聲。手按上我後腦,讓我把頭臉埋在他懷中。
如果說方纔的擁抱還算是一種示好的話,現在的擁抱,已經是冰釋前嫌的意思了吧……?
我不想抑制自己的眼淚。我等了好幾個月,從他用刀指着我的時候,我就一直在夢想,卻都不敢太期盼的這麼一幕,如今終於到了眼前。讓我如何自抑,如何自控?
如果不是他仍擁着我,我會哭倒在地也說不一定。幸好他看不見我哭的樣子有多醜——我雖不菲薄自己的長相,但女人哭,尤其是這樣的慟哭,百人裡頭倒有一百零一人哭得比笑得醜出太多去。
想到自己一個人的日子,那些獨對孤燈,仍要面對無限猜疑的悲涼,我益發控制不住。
我聽他聲音也有哽咽,卻仍勸着我,道:“別哭,別哭……這有什麼好哭的?不是好了麼,不是都好了麼?”
我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還趴在他懷中,眼淚早就打溼了他胸口的衣物,這才抹去淚水,咬了脣,擡起頭對他微笑。
就一瞬間,他突然垂下頭來,啜住我的脣。
這溫熱潮溼的纏綿,我無力抗拒,身體的反應遠比心中的反應更快。不知不覺間,我的雙臂已經竭力箍住了他寬厚的肩背,牙關也早已開啓了。
他猛然發力,將我打橫抱起,走向內室的小榻時,我們猶未脫開脣舌的交纏。
一番雲雨之後,我倚在他懷中,伸手撫摸他已經瘦了不少的面頰。胡茬兒扎手。
他臉上猶存微笑,一隻手搭在我腰上:“阿鳶,你終於……終於回到我身邊了。”
“您怎麼不稱‘朕’了呢?”我見他情緒不錯,也敢拿他打趣了。
“哦?”他挑挑眉,笑道:“非得自稱朕麼?我很討厭在你面前這樣自稱吶。”
“爲什麼?”我一愣。
“……這是皇帝的自稱啊。有時候,太覺得自己了不起,可並不是好事。”他的眼光移向我的臉:“你想過麼,如果我不那麼託大,珠嵐怎麼會在咱們眼皮子底下失蹤?如果她沒有被丁勳綁走,又何至於讓咱們分開這麼久……”
我默然,許久才勉強笑道:“這是你什麼時候想的事情。”
“剛纔。”他眨眨眼,突顯爲難之色:“你不會爲此惱我吧?”
惱?我一愣,才曉得他的所指,不禁一笑,輕掐了他的腰眼一把:“就惱了,怎麼哄我?”
他立刻翻身壓在了我身上:“就這樣哄,可好?”
在我說出話之前,他那柔軟的脣便又貼上了我的口脣。
但是,這次來不及親熱,他便從我身上彈了起來——外面傳來了腳步聲。
“誰?”我不免有幾分驚慌。
“應該是德蘭。”他一把扯過錦被,將我捂了個嚴嚴實實:“你乖乖躺着,別動。”
“他來幹什麼?”我雖口中問着,卻也真聽了他的話,老老實實躺在那裡。
“他……應該是來催的。”他扣上了最後一個釦子,又取了腰帶三下兩下紮好:“你進來的時間長了,外頭大延的宮僕等得也該不耐煩了。”
我這纔想起外頭還有人等着我,不禁有幾分懊惱。這相會的時間實在太短,我若不隨他走,還不知道下次見面會是多久之後呢……
果然是德蘭,他並沒有進內室,只在外頭提了幾句,確是時間不夠,請大汗和娘娘有話快說的意思。
羽瞻和他支吾了幾句,便把他支走了,返身回了內室,先俯下身來吻了我額上一下,才取過我的衣服給我:“得快些了……那些大延人在催。”
“大汗不妨叫他們永遠閉嘴。”我只是玩笑,但這話脫口而出時,卻想起了先前慕容朝向我提到的那事。
殺了丁勳的刺客,到底是不是羽瞻派來的呢?
羽瞻似乎沒看到我的神情有變,反而立在榻邊,將我的衣服抖開:“可惜,都燒焦了,你得費點兒口舌遮掩過去……你是怎麼和至琰說的?”
“只說是要來探看而已,他就給臣妾出宮令牌了,怎……”
“慢!”羽瞻打斷了我:“你沒有出宮令牌?”
我點了點頭,還沒來得及解釋,他又問:“那他什麼也沒說。”
“……沒有。”
羽瞻的神情一下子變得極爲嚴肅,眉心緊蹙,似乎是在思量什麼。我不敢怠慢,雖沒有開口問他話,手上卻絲毫不慢地穿衣服——只不過我換了大延服裝之後,困惑於那些帶子到底該怎麼系,一時之間倒鬧了個手忙腳亂。
“你身邊跟來的人,有沒有進了郜林驛館的?”他問話的口氣已經冷靜下來了,以我對他的瞭解,他出現這樣的神情也只是求一個確認而已,這時候應該早就做好準備面對最危險的情況了。
“有兩個宮女進來了,我不知她們是誰,多半是至琰的人……但是她們一進來就被幾個驛館裡的舞女拽走了。”我知道他一定想知道盡可能詳細的東西,是而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腦兒地都講給了他。
“……這兩個宮女……得想個辦法封住她們的口了。”他的面色冷峻,卻在掃到我係好最後一根帶子時笑了起來。
他爲什麼要笑?我一愣,他卻伸出手,將我幾絲散下的頭髮塞回髮髻中去:“回宮的路上一定要小心,在轎子正中坐着,千萬別到處看……”
他要派人在路上殺了那兩個宮女嗎?
“大汗!”我突然又把慕容朝的事情想了起來,急急抓住他的手臂:“刺殺丁勳的,是大汗的人嗎?”
他微蹙眉頭:“殺丁勳?不是。怎麼了?”
“……有人要嫁禍郜林汗國了。”我心中雖驚懼,但此時絕不敢有什麼拖延,速速把刺客身上的刺青一事向他說了。
“……你說的那個吉祥紋,確實是暗之部的沒錯。”他聽完之後,神情反而愈發困惑:“但是,我沒有下令要殺丁勳,此事無論如何都不是好事。”
“那該……怎麼辦?”
“雲上宮的柳公公是暗之部的人,你……通過他來掌控暗之部。”他像是下了莫大的決心:“阿鳶,這些人就交給你了,不管怎麼樣,都要讓我知道你們的情況!”
風雨將來了麼?
看着他嚴肅的表情,我便是再愚蠢也知道此事絕不可輕舉妄動。再說他把暗之部給我,就是給我天大信任了。
我抿了脣,點點頭,便要往外走,他送我直到地道口,及至看到亮光了,才停下腳步。
此日一別,何時可以再見呢?我心中雖滿是悵惘,但想到他重新把我當做最親近的人,喜悅卻也不是沒有的。
他伸出雙臂,將我攬進懷中,擁了一會兒才放手。及至我要邁步時,又聽到他在身後道:“阿鳶,不管怎麼樣,你一定要平安。”
我幾欲落淚,好容易才控制住,回眸衝他一笑,表示記下了。
“就算……你得不到大延江山,等到至琰親政了,我也要把你接回去……無論如何,你得好好兒地回到我身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