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輕拍雙掌, 塔麗將一個象牙盒子遞給我,我打開盒子,揭開一層層墊好的絲綢, 終於露出一個小小的犀角刻出的護身符來。
“本宮聽皇子說, 這幾天帳中有‘鬼魂’纏着小公主, 讓她無法安眠。”我眉頭一挑, 眼光從下人們臉上滑過, 卻並未發現有誰的神情波動,便接着說下去:“此事大不吉祥,暫且不報於大汗知道。本宮着人找出了陪嫁帶來的辟邪神物犀角符文來, 今日當着你們的面賜給小公主佩戴,望能壓住邪氣, 可是如果她還被鬼靈糾纏, 本宮便只能報請大汗, 由薩滿神巫前來驅邪了……你們也該知道,薩滿指誰, 誰就得出來爲公主的平安贖命。所以都擔待着些吧,照顧好小公主。”
一番話下來,侍女侍從們面面相覷。
因爲白倫不可能看錯,乳母的證詞也說明了珠嵐最近確實夜夜哭鬧,我又不信真有鬼魂會只爲驚嚇孩子而出現, 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伺候珠嵐的人中有那個“鬼魂”了。
所以能發現此事並揭露的只有這人朝夕相處的同僚或姐妹。
而郜林汗國的宮廷, 並不如大延宮廷一般等級森嚴。除了我身邊有兩位大宮女茨兒和塔麗, 羽瞻身邊的侍衛長鄂爾琿和德蘭, 以及伺候白倫珠嵐的兩個乳母外, 其他人等一應是聽候差遣的,並無高低貴賤之分, 因而也沒什麼利益衝突,即便發現了不對也會替那人隱瞞下去。
而我正是要製造出這樣的衝突來,只要人人自危於成爲祭品以爲公主安神的命運,他們就會放亮眼睛關注着身邊所有人的蛛絲馬跡。
若是這樣也找不出來作祟的人,那也只好請薩滿神巫來驅邪了。
乳母上前,想要接過我手中的金縷犀角符,我輕輕搖頭,艱難地俯下身去,將符文裝進錦囊,掛在了珠嵐的脖子上。
她正仰頭看我,便在這短暫的時間裡,我突然發現她的左鼻翼有微微紅腫,不同以往。
細看,她的鼻內竟有一道非常細小的口子。黃昏天暗,我疑是自己走眼,但令人掌了燈,看到的仍是一條確確實實的小傷口。
果然是人所爲,且該人極熟悉珠嵐,所以能很快很快地把那傷口弄破,讓她驚哭起來,再飛快地消失……說不定每天弄傷的都是這一道小口子吧,否則我怎麼找不到其他傷口?
我直起腰,我的身子已經顯形了,便是這短暫的俯身也累得腰背痠痛,心中卻坐實了此事實乃人所作爲,倒像是放下了一塊石頭。
只要是人,就一定能找得到。找到後再告訴羽瞻,他一定會將那人狠狠懲罰甚至粉身碎骨的。
但即使不殺那人,能保我女兒安心,也便算是好的吧。我並不想多殺傷,只想通過這人揪出他背後的“主使”來……
那一定是對我們極度不滿的敵人。
思忖着這個,不覺已到了銀帳門口,可總有什麼不對——我猛然擡頭,差點撞在等在帳門外的羽瞻身上。
“大汗?您怎麼不進去?”我納罕他幹嘛站在門外,從前他便是等我也會在裡面坐着,暖暖地喝着茶,翻着我帶來的書,悠閒自得。
“急。”他脫口而出一個字,直握了我手,拽我進帳,待竊笑的侍女們放下垂簾關上帳門離開,他才又補充道:“有事要和你說。”
我原以爲他是要求歡的,正猶豫怎麼拒絕怎麼和他提珠嵐那事,他卻自找上門來……有事商量?
“剛好臣妾也有事。”我輕笑:“不過不打緊,大汗您先說吧。”
他點點頭:“情況有變,那使臣非要和你一起走。”
“什麼?”我變色:“他不知道去臨薊道是非常危險的嗎?”
羽瞻重重哼了一聲:“想是去監督你的吧。這倒頗爲棘手……你說怎麼才能打消他這個念頭?”
“怕是難。”我實話實說,心中卻道今日之事沒一件如意:“他自己定是做不了這個主,所以應該是冬珉的聖旨,他不可能抗旨的。”
“那麼……”羽瞻嘴角勾起一彎笑意:“只能在路上出些意外了?”
我心中一涼,臉上卻帶笑,點頭稱是。
薊王山,當年我出嫁經過時,羽瞻便笑言此處剛好是適合土匪打劫的地方。
如今,真的有“土匪”了,卻不知是誰當寨主呢……使臣大人爲保護長公主鳳駕不幸殉職,冬珉便是萬般不甘也難尋馬腳。
想到這兒,我徑自向羽瞻笑道:“大汗,若是您去當寨主,那匪幫定然是發達興旺的……”
“朕不就是寨主嗎?”他已動殺機,心結也解了,便哈哈大笑:“當國主和當寨主,除了管得到的地方大小不同,還有什麼不一樣的?不過當了國主能有個漂亮公主來當壓寨夫人罷了!”
我臉一紅,笑啐他不恭不敬,他卻道:“等你當了女皇,我自當上門領罰,現在麼,我可不恭敬你,你敢不恭敬我嗎?”
我微咬下脣,眼珠一轉:“怎麼不敢?臣妾說大汗是山賊頭子,這麼講可好恭敬嗎?”
他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隨即伸手撓我:“好吧,那麼現在就罰你這不恭不敬之罪……”
鬧完笑完,我靠在他懷中,他卻說我沉,腹中不知又裝了幾個孩兒。
我想起上次生育的半死不活猶在膽寒,不禁嗔着推他一把:“兩個孩兒都照顧不過來,還想要幾個?”
“怎麼照顧不過來?”他笑:“那麼多侍女侍兒……”
“多了纔不好呢!”我又想起今日事,道:“可不知是誰扮鬼嚇珠嵐……”
“扮鬼?”他該是沒理解我所說的話,竟然笑道:“這還有幾分趣味……可珠嵐也太小了,不怕嚇壞了她我責罰?”
“大汗不明白臣妾的意思呢!”我急道:“不是扮鬼逗她玩兒,是嚇唬她,搞的這孩子夜夜不能安睡……”
他劍眉蹙起:“嚇唬她?嚇她幹什麼?這一個小女孩子,便是把她嚇出事來也影響不到什麼……”
“誰說影響不到?大汗是不知道……可臣妾多擔心他們。”我不滿。
他的眼睛卻一亮:“如果是要你擔心,就是希望你不要走?會是想留住你的人或者不想改變現狀的人嗎?”
我無奈地搖搖頭:“就算是希望我不要走,也不會用這種方式吧……”
他亦失笑:“或許只是對我們懷有敵意的人做的。有些事可能並沒有幕後主使或者目的。”
我啞然,如果是對我們懷有敵意的人而不是想讓我留在郜林汗國的人做的,那不是更危險嗎?
近來他愈發託大,對許多事情都毫不縈懷。說是自信也好,自負也罷,他只道總能解決那些麻煩的局面就夠了。
可我總不心安,多少是女人的疑心——也許,可以叫直覺。我的直覺一向很準的。
不過,直覺不準的時候再多都會被忘掉,而準的那一兩次就會銘刻於心,所以我才覺得自己的直覺很準確吧。我在心中這麼對自己說,多希望那直覺是不準的。
我希望我多想了。
而第二天,白倫果然告訴我那一夜很靜,珠嵐沒有哭,也沒有黑影出現。
“你怎麼知道?”我訝異:“你一夜沒睡?”
他點點頭,眼下是烏青的。
這個孩子……我心中一時百味雜陳,將他摟進懷裡,輕聲道:“在阿孃身邊睡一會兒吧。”
那小腦袋在我臂彎中搖,擡起的一雙眼望我:“阿孃,不走。”
我一愣,頓悟定是有人告訴了他我要離開的事。我竟先是憤怒,纔是難過。我並不想讓他們知道我去做什麼,怕他們傷心,更怕他們憂心。天下的重負,讓我和羽瞻背就夠了,何必干涉到兩個孩子的生活?
他們這麼好。我抿了脣,心下惻然。上天許是爲了補償我失去長子的創痛,給了我兩個聰穎過人的孩子。九個月的時候學會叫人,這才一歲多兩個月,便會說會笑,居然能把那些心思講出來,雖然只會用簡單的字句,但心思靈敏也足以看到了。
我低下頭,對上白倫的眼睛。他的睫毛細密烏黑,是隨了羽瞻了,幾乎是小扇子一般。珠嵐生得比他還好些,所有人都說沒見過那麼漂亮的小女孩兒。
這麼好的兩個孩子,卻要小小年紀就看不見母親了。我什麼時候才能重回他們身邊呢?那時,也許他們都大了吧,他們還會記得阿孃麼?
甚至……若是不好,他們就再也見不到我了。
距動身的日子只剩下四天了。我不知該怎樣才能讓他們記住我,記住這個沒有陪着他們長大的母親。
只有在白倫那花瓣一樣的小嘴裡吐出“阿孃,不走”四個字時,我才清晰地感覺到我的眷戀和不捨。離別就在眼前了。
帳簾揭開,雪一樣明亮的陽光照出小小的一塊。我擡起頭,見是羽瞻,他倚着門框,卻不進來。
“怎麼不進來?”我輕聲道。
“想看看你和孩子們。”他的嗓音有異質的喑啞:“阿鳶,朕後悔了。朕……不想讓你去了。就算動兵吧,屍積如山血流成河,朕要你在身邊,不想讓你一個人冒險。”
“可是來不及了。”我忍住隨時會流出的淚水,清晰而刻薄地吐出每一個字——或許我心中深恨着他那樣的決定和同意那個決定的我,所以,在能用語言表示出我的悲傷絕望和恐懼時,纔不遺餘力地說出最決絕的詞句:“來不及了。第一步棋已經下出去了,再後悔,都不能停手了……否則那麼多年的準備和謀劃,都統統落空。大汗您的夢想……”
“落空就落空吧。”他大步搶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只要你在,便是不要天下也好,什麼夢想都不要緊……你別走。朕怕你走了就不會回來。”
我垂下眼簾,那是順從的舉動,可心中的酸澀卻拍擊出轟鳴的響聲,讓我聽不到真正的渴望,丹脣中吐出的,是泄憤的一意孤行:“可是,臣妾要報仇。您答應過臣妾要報仇的……”
他的眉宇間顯露出罕見的悲傷無力,手頹然鬆開:“是嗎……?”
那高貴的頭顱低低垂下,一聲嘆息,帶着悠長的顫抖,如同不出聲不落淚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