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好一會兒, 至琰才終於出來。
我捕捉着那些大臣們追隨他身影的目光——敬佩自然有,畏懼也是有,但最多的, 還是猜忌和猶疑。
這樣很好……連父皇的舊臣也質疑至琰這皇位的來歷, 丁勳該有所掣肘纔是!
但丁勳似乎並沒有接收到這樣的信息, 他敘述事情的口氣, 依然是不斷將罪責歸於冬珉, 希望藉此洗清自己。
不過,我分明發現越來越多的大臣臉上雖還團着笑意,但眉宇間亦有了一股沉鬱之色。
舊規中, 外臣宮眷不得攀交。是而我雖然常聽父皇提到幾名忠臣的名字,卻無法將名字和麪龐對上號去。
如此, 這些大臣中, 我確是沒有一個是真正認識的。
但我確知, 只要他們都對丁勳懷有不滿,就是最容易煽動起朝野上反對丁勳聲浪的時機, 也是我最容易收買人心,爲自己拉攏力量的時機。
他們看不到珠簾後我的微笑,我卻可以隔着珠簾,看到丁勳結束了長篇大論的聲討,志得意滿地坐到左首首位的樣子。
朝堂之上, 一片紛紛的議論之聲。我抿嘴不言, 卻一直在關注着那些大臣的神情意態。
如果父皇的舊臣都不願讓冬珉的遺體不得歸葬皇陵的話, 我不信丁勳會一意孤行。更何況, 至琰的眉頭也愈發緊皺, 看來即便是他,也沒有一定要支持丁勳到底的意思。
可疑點猶存——我都看到了, 丁勳不會看不到,那麼他爲什麼絲毫沒有緊張的樣子,反而始終帶着穩操勝券的笑容?
終於,那些大臣停止了議論,站出來的是一名看起來非常正派的老人。他先向至琰深深一揖,才道:“微臣以爲,將……那人作爲宗室下葬,實在不妥。”
他們既不敢像丁勳一樣稱冬珉爲僞帝,又不敢像我一樣稱呼他的名字,只好以“那人”代替。惶恐不安之心,由此一詞可見!
“如何不妥?”丁勳的脣角微動,說出話來的卻是至琰:“他弒父篡權,忝據皇位,今日朕誅殺逆賊,將他依宗室禮俗下葬,已是萬分厚待了!”
“陛下,恕臣直言!先帝遺詔,至今未見實物。若有人以此非難陛下,也實是難平衆議。如果陛下以帝王之禮葬了那人,定可堵天下悠悠之口!”那老臣打了個抖,仍堅持着說完。
“堵悠悠之口?”這次是丁勳接着話了:“徐大人,您是先帝提拔的老臣,公忠體國,如何能說出這樣愚蠢的話來?莫非你仍執迷不悟,以爲是當今聖上篡權嗎?難道人心向背你都不懂嗎?聖上依遺詔護國,還需要堵誰的口?”
“臣不敢,但請皇上明鑑,如果拿不出遺詔實物來,支持那人的臣子們多會心懷不滿啊!”
至琰只是一笑,並不開口說話,丁勳卻把目光轉向我:“長公主,徐大人的話,和您昨天說的,可非常相似。莫非,是您指使他們?”
我料不到他會突然把話題轉到我身上來——他怎麼會用這樣簡單而愚蠢的手法來攀誣我?是把至琰當成了一個好糊弄的小孩兒,還是他另有後手?
但不管是哪一種,我都不敢怠慢。冷哼一聲,正要開言,方纔那說話的徐姓大臣便突然跪了下去,大聲奏道:“臣今日前從未與長公主殿下相見過,請陛下明鑑啊!”
“現在就着急着要替長公主洗清了?”丁勳冷笑道:“陛下,您要知道,他就算從未與長公主相見,但遣人暗通消息,總是可以的。”
至琰猶未答話,另一名大臣亦出班跪在地上:“陛下,臣附徐大人議!將那人以宗室禮葬,此事萬萬不可!今日江山未穩,這麼做,傷人心啊!”
“陛……”
丁勳的“陛下”尚未叫出口,便被至琰突如其來的笑打斷了。這笑聲迴盪在寂靜的大殿中,格外突兀,甚至還有幾分詭譎。
“你們誰同意徐大人啊?”至琰笑道:“同意徐大人的,站到右邊兒去,同意大將軍的,站到左邊兒去!”
大臣們面面相覷,終於,在一陣蕪亂的腳步聲後,他們分列到了兩邊。
站在兩側的人數,乍一看是差不多的,至琰居然伸出手指,一個一個地點數起來。
“一、二、三……”
他的聲音有些奇怪,似乎是故意憋了一下,變得更稚嫩而帶有幾分傻氣。是想引這些大臣看輕他麼?
這和昨天刻意擺出一副威嚴模樣的他,卻一點也不一樣了。是誰在背後教他麼?
終於清點完畢,他的笑聲頓歇:“兩邊兒的人數剛好一樣呢,衆位愛卿,朕該聽你們誰的?”
“陛下,如將那僞帝下葬至皇陵,您如何向天下人交代您皇位的來歷?”卻是原站在左首的一員大臣出列奏道。
“交代?”我冷笑出聲:“本宮的弟弟還要交代皇位的來歷?那人暴斃而亡,皇位不傳給親弟弟,難道傳給您嗎?”
我知道自己此時出聲是不禮貌的,但倘若我一言不發,如何能在這些大臣心中建威立望?此時恰好算是個不錯的時機,既能打擊跟從丁勳衆人的氣焰,亦能向至琰指點,還有另一種正常得多的方法可以解釋他皇位的來歷。
那人頓時跪下,身體的顫抖顯而易見——他們也摸不清至琰的心思,但無論如何,臣子覬覦皇位是大罪。只要皇帝一個不樂意,怪罪下來,他便是有一萬張口也辯不清。
“皇姐。”可至琰沒有我想象的震驚,卻帶着撒嬌的口氣向我道:“你幹嘛這麼兇呢?”
“不批駁謬誤,真理就會被掩蓋。”我起身,站在珠簾後頭:“倘若陛下不能給冬珉一個合理的結局,如何讓跟從他的臣民百姓心安?人衆不能心安,天下如何寧靖?”
殿中的剎那寧靜裡,我似乎能聽到自己的聲音擴散到每一個角落。
沒有人迴應,連丁勳都皺着眉盯住我。
他的目光足夠審慎,不再有蔑視和針鋒相對,反倒有了一種我非常熟悉的興奮。
那是面對真正的對手時纔會有的決勝之心,我能得到他這樣的重視,心中也有了一分血性的快意。
“皇姐,你說的在理。”至琰的笑容斂起一分,卻還是一副孩子的聲腔,只有我所在的地方,能看出他眼中絕無與稚氣和輕狂有關的形貌。
“……臣以爲,長公主和徐大人,未免太多心了。”丁勳深吸一口氣,仍然堅持己見:“莫說僞帝有沒有誓死追從他的人還很難說,就算有,難不成他們敢與陛下的大軍相抗麼?”
“陛下的大軍是用來捍衛社稷的。”我接話:“挑起本來可以沒有的衝突,已經是損害百姓了,還要興兵征伐,更是禍害社稷!這樣的大事,難道丁將軍認爲還不足縈懷嗎?”
“朕也覺得丁將軍所說沒錯。”至琰也站了起來:“皇姐,丁將軍,衆位愛卿,你們的話,都是有理的,容朕思量之後,再做出決議可好?”
這原本是打圓場的話,可至琰話音剛落,丁勳卻立刻接上:“不可以了陛下!已經三天了,如果再拖延下去,停靈的時間就會超過宗室的葬制規儀。且近來暑熱,如不下葬,屍體會發臭腐爛……這隻怕……”
至琰臉上有明顯的不悅——雖然他是什麼實權都沒有的小皇帝,但這並不代表他甘願接受權臣的擺佈啊。
但是,這不悅如流螢一般,微弱且一閃而逝——只不過是眉宇的皺起再舒展罷了!
“丁將軍所說有理,屍身再不下葬恐有不妥。”他的脣幾乎沒有動,聲音發出得卻極爲堅決:“按長公主說的辦,以皇帝禮葬廢帝冬珉!來人,賜旨!”
滿堂的駭然中,記錄聖旨的官員伏筆記述——
“廢帝冬珉,罔顧民意,大興兵戈,致國家疲敝,人民流散。今朕仗祖宗護佑,廢冬珉而自立,意實爲護國保民,請佑導福。然廢帝體荏質弱,暴病而亡,朕顧念手足之情長幼之序,賜其以君儀歸葬皇陵,諡號……殤帝!”
殤帝麼……我深吸一口氣,冬珉在位時大戰瘟疫連綿,如果把從前的山陰王叛亂歸咎於安氏,那也是與他有關的,百姓死傷無數,如此說來,這個“殤”字,還真沒有賜錯。
而至琰是怎麼想到這麼個諡號的呢,他從小是和我學習大延文字的,我都不知道他會有這麼強的文字駕馭力啊——看來,我認爲他身後另有高人的想法是正確的。
可那人會是誰呢?他不僅告訴了至琰用怎樣的諡號,也告訴了至琰兩邊都不得罪的折中辦法,這樣的人,至少應該是對政事有些經驗的。
“陛下聖明!”
龍墀下,一片山呼萬歲,可我卻呆立於珠簾下,一時不知是喜是憂。也許至少現在我該慶幸,至少現在,我是和至琰一邊兒的。
但是今後呢……我不敢想象。
大臣們離去,丁勳雖向至琰抱怨幾句,最後也走了。直到大殿裡再無旁人,至琰終於仰起臉來,對我一笑。
“皇姐還不走麼?可是還有話與朕說?”
我想了想,終於還是搖了搖頭,強笑:“沒什麼,只是一時愣住了……陛下如無事,妾身就先告辭……”
——我應該和他保持一定的距離。他是皇帝了,難免有戒心,靠得太近,定然會惹起疑忌的。
依現下我的情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是朕有事。”
我原已轉過身去,這句話便自我身後猝然截住了我的腳步,一回頭,便撞上他一雙眼,禁不住心間一縮。
沒有喜也沒有怒,他的淡然,卻讓我感到一種沒有來由的畏懼。
“陛下……您有什麼事?”我交疊起廣袖,用左手掌心暖起突然冰冷的右手指尖。
“倒也不算是朕有事……只是有個人,很想見皇姐一面。”
“誰?”我幾乎有那麼一瞬的心跳停滯,無數張臉孔從我心中一閃而過,我甚至想到了羽瞻,但心思稍靜就意識到那應該是,也只可能是至琰背後教導他的人。
而那個人,會是誰呢。
“是皇姐的故人。”他向殿外而去,走了幾步,見我沒有跟上,又回過頭來:“怎麼,皇姐不願意去見他嗎?”
我深吸一口氣——既然是禍也躲不過,那不如硬着頭皮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