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我睜開眼睛時,他已經收拾好了,馬上就要出發。
我輕輕哼了一聲,他便轉過身,走來跪坐在地上,輕撫我的頭髮。
他頭戴鑲着金與松石的銀色戰盔,盔槍很高,素白的盔纓顫顫墜下,散在盔頂上,齊眉處的盔檐正湊在我面前,那上面也用金絲細心掐出了花樣嵌着。盔檐下,他的眼睛裡有重重血絲,卻仍然神采飛揚。
“你臉色不好……”我見他的面色泛黃,臉上還多了許多胡茬兒。
“昨天怕壓到你,一晚上沒怎麼睡覺。”他微笑:“不過你看起來好多了。過會兒再吃些東西吧。”
我輕輕點了點頭,他笑道:“朕……啊,我,從向你父皇求了婚之後,只幻想在銀頂帳中與你過夜是如何旖旎,卻沒想到竟然是一夜不敢閤眼,生怕壓着你,弄破你的傷口……”
我昨夜一晚安眠,竟不知他睡得如此不安,歉意油然而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臉紅了,只是臉頰又熱了起來,只得顧左右而言他:“你自然可以自稱‘朕’的……你是郜林汗國的君主,該稱‘朕’纔對……”
他笑了起來:“好吧,不過,你別自稱‘本公主’……聽起來怪怪的。”
“那自稱‘臣妾’可好?”我笑問。
他不答,只靜靜看了我一會兒,脣輕輕在我額上掠過,猛然起身,大踏步走出了帳外。
門外傳來了馬蹄聲,他走了。
我臉上的笑容仍然在,過了許久,方纔褪下。
此時有人推開了宮帳的木門,是一箇中年婦人,她身後還跟着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手上端着一個木盤,裡頭是一些碗碟,看來是給我準備了早餐。
“可敦娘娘,醒了就起來吃一點吧。我是照顧您的杜倫,這個孩子是我的孫女兒塔麗……她來伺候您的飲食起居。”
我費力地在小女孩塔麗的扶持下坐起來,腹部的傷口又有痛感傳來,想是掙扎起身的時候裂開了一些。
她端來的食物,竟然是燕窩粥和桃卷,是我在宮中的時候吃慣的早餐。
“這……是誰做的?”我問。
“是我……殿下。”門口又走進一個人來,穿的卻是延朝服色——戲雪。
“你怎麼會來了?”我驚道。
“公主殿下……戲雪是最現實不過的一個人了。”她走過來:“戲雪幫您把老主子都開罪了,再不跟着您走,後宮裡哪裡還有容身之地?皇上發現您和可汗‘私奔’了,知道奴婢“心狠手辣”,當下便把奴婢打發了過來……奴婢想,公主到了郜林汗國,第一餐還是吃慣了的燕窩粥對您胃口,不過奴婢帶的材料不夠,這麼吃,也只夠吃三天。”
我嚐了口燕窩粥,皺了皺眉頭:“戲雪,你的手藝還真不如雲上膳房的……這粥怎麼這麼苦?”
“……不是粥苦,是殿下失血過多嘴裡本就發苦。您冤枉奴婢了。”
我再品幾口,仍是苦的,不禁作色:“戲雪,你給我的燕窩粥裡放了什麼?何止是苦,還有一股藥味!”
她掩口淺笑:“果然是緹金姑姑陪殿下長大的。那是生血的藥,從今天起,到杜倫婆婆說公主身體復原爲止,公主的每餐都要放這種草藥,都有這股苦味……”
杜倫婆婆聽不懂延朝語言,我便使郜林語問她。她恭敬地一鞠躬:“杜倫是照顧可汗長大的,略懂些醫術。”
小女孩卻不以爲然:“可敦娘娘,我奶奶的醫術是整個郜林汗國最好的,所以可汗才讓她照顧您呢……可敦娘娘長得這麼漂亮,等身體全好了,一定能把那個驕橫的阿娜塔比下去!”
杜倫婆婆輕聲喝道:“小孩子不要亂說話!”
我看這一幕,不禁會心微笑,看來阿娜塔的名聲還真不好!然而看着面前那一碗苦粥,一碟子苦桃卷,又不得不拿出小時候喝藥的勇氣,皺着眉頭慢慢吃掉。
杜倫婆婆和塔麗端着空餐具,行了禮出帳去,戲雪卻坐在我牀邊,端了水,拿着梳子,慢慢將我的頭髮梳順,編成方便我躺臥的兩條辮子。
“奴婢看,這邊的貴婦人都是這樣打扮……真簡單!”她輕笑:“從今往後奴婢爲公主梳頭倒是容易了許多,可惜了那些靈蛇髻,流雲髻,相思髻,卻都用不上了!”
我吃了食物,身上暖了些,趁着傷口不算太疼痛,便問她:“你見過那個阿娜塔了?”
“見過了……”她撇撇嘴:“聽可汗身邊懂咱們語言的侍衛講,那個阿娜塔的父親是郜林汗國的西面汗,所以她驕橫得很呢!待奴婢還不算跋扈,但那眼神討厭得要命!”
“西面汗……”我輕聲重複。郜林汗國與我國不同,不同的部落有自己的首領,其中某些大部落的首領亦可稱汗,但這“西面汗”卻是個例外。他和羽瞻的父親是結義的兄弟,幾十年來慢慢吞併了西部的十餘個部落,因了與老可汗的關係好,竟然也沒有受到任何責罰。勢力便慢慢坐大。
“聽那侍衛講,可汗能打敗那個……嗯,德蘭,這西面汗又是出人又是出錢,立了大功。可汗與阿娜塔,又有些糾葛,登基後便封了阿娜塔爲側妃。這不就是郜林汗國的安氏家族麼?”
“安氏?你怎麼想到這個?是說他們同是獨霸朝野的權臣家族?”
“宮中有傳聞,當年老皇上本是想立貴妃所出的小皇子爲儲君的,但是安氏已經將唯一的妹妹嫁給了太子,也就是當今的君上,所以爲了阻止這件事發生,就在卸甲山圍場故意趕了一頭黑熊去驚了小皇子的馬……”
“不要說了,這是一派胡言!”我急道,心中卻非常明白,這非但不算空穴來風,甚至很可能就是“熊驚皇子”事件的真相。那麼在更早之前呢?小皇子的母親,那位鈴貴妃,又爲什麼會突然死於難產?
後宮女子彼此下藥,互相傾軋,這種事絕不鮮見。生育,既是一個女人就此更上一層樓的機會,又是別人對她下手的機會。
宮檔中記載那小皇叔出生時極胖大,這樣鈴貴妃死於難產看起來就順理成章。正常情況下,鈴貴妃身邊的嬤嬤會注意她的飲食,不要讓孩子長得過大,否則極易引發難產母死子亡。不過,若是那嬤嬤也有什麼私心……
鈴貴妃可以拼了自己的命生下那個“太大了”的孩子,卻不能保證這孩子有命長大。
原來,安氏罪名中的“構害貴人謀陷皇儲”,也真的是發生了的……只不過,發生得太早了些。
倘若我是男兒,只怕也早早成了宮中的冤鬼。憶及此,我不禁打了個寒噤。
戲雪見我發抖,便扶我躺下,將被子掩到我胸口。
“殿下,當年可汗受重傷時,便是在西面汗家中養傷的……奴婢看那阿娜塔,長相也與公主您有幾分肖似……莫不是可汗病中把她當作了您,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情?”
我呼出一口氣:“你今天說的太多了,本宮都想不過來了……本宮想休息一會兒,你在我身邊陪着吧!”
憶起那一日初見阿娜塔,除了強烈的反感之外,我亦覺得她長得頗爲面善……莫非是真的因爲她長得像我?
我睜開眼,讓戲雪叫杜倫婆婆進來。
杜倫婆婆聽了我的問題,想了好一會兒,纔回答我:“阿娜塔妃的姓氏……是‘伊嵐’。”
這是我今日聽到的最讓我驚駭的一句話。
父皇說過,我的面貌越長越像母后……阿娜塔與我長得像,便也是與我母后長得像……父皇與母后調笑時,不就叫她“伊嵐”嗎?難道這個伊嵐不是她的名字,而是她的姓氏?
這麼說,我的母后也許是郜林國的人,且是郜林貴族的女子?那爲什麼在她孤立無援的時候,郜林國卻沒有一個人出來爲她說一句話?
可是若她不是,這樣的巧合又該怎麼解釋?
“去請阿娜塔妃來……本宮有事要問她。”
杜倫婆婆面上顯出爲難神色:“娘娘,您所在的不是斡爾多城……阿娜塔妃在斡爾多城裡呢。”
“……那這頂宮帳是怎麼回事?我聽到外面的巡邏了,人也不像少。”
腹部又開始疼痛了,我的手撫過傷口,還好,沒有血液流出來的感覺。
“這裡是可敦城……可汗撥了四百頂帳過來護衛着您,所有重要的東西,也都盡在您銀頂帳裡,斡爾多城只有二百頂帳了。阿娜塔妃現在想必非常嫉恨您,您還是不見她的好。”
“不,本宮要見她,現在就去請她。”
她突地跪下:“娘娘!可汗重旨,所有和西面汗有關涉的人皆不得進入可敦城一步,所有在可敦城裡的人也不得與西面汗的勢力有任何聯繫!違令者包庇者必斬!”
“是嗎?……好吧,你且先下去……可汗現在該到哪兒了?”
她哭笑不得:“娘娘,可汗才走了一會兒,女人們連牛奶都還沒擠完呢!現在便是行軍再快,也才離這裡□□十里罷了!”
羽瞻啊羽瞻,你竟然給我來這一手!我閉上眼睛,嘴角卻漾出笑意。你是不是怕有人收了西面汗的好處禍害我,或者乾脆就是防止阿娜塔來找我大鬧,才下了這麼一道讓人摸不着頭腦的旨意?可是你不讓我接觸他們,我怎麼才能知道我母后的身世是不是與西面汗有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