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當時不是錯,好花月,合受天公妒

雲歌本就是個聰慧的人,現在又碰到一個高明的師父,再加上自己很刻苦,半年時間,醫術已非一般醫者可比。隨着懂得的醫理越多,雲歌心中的疑惑也越多,遍翻典籍,卻沒有一本書可以給她答案。本來,孟珏是解答疑惑的最佳人選,可她不想問他,那麼只能去找另一個人了。

雲歌以爲一到太醫院就能找到張太醫,沒想到張太醫已經離開太醫院。原來,雖然張太醫救過太子的性命,皇上也重重賞賜了他,可事情過後,皇上依然將他遺忘在角落,他的一身醫術仍無用武之地,張太醫從最初的苦悶不甘到後來的看淡大悟,最後向劉詢請辭,離開了太醫院。

依循一個和張太醫交情不錯的太醫指點,雲歌一路打聽着,尋到了張太醫的新家。

幾間舊草堂,門口的席子上坐滿了等着看病的人。張太醫正坐在草堂中替人看病,他身旁站着兩個弟子,張太醫一邊診斷病情,一邊向學生解釋他的診斷。

雲歌站在門口,看着病人一個個愁眉苦臉地上前,又一個個眉目舒展地離去。早上,剛聽說張太醫辭官時,她本來心中很不平,可現在,聽着病人的一聲聲“謝謝”,看着他們感激的眼神,所有的不平都散了。

一個弟子走過來問道:“姑娘,你看病嗎?”

“我不是……”

“雲姑娘?”聞聲擡頭的張太醫看到雲歌,驚呼了一聲,立即站了起來“雲……

孟夫人怎麼在這裡?”

雲歌笑道:“我本來是想來問你——‘你爲何在這裡?是不是有人刁難你?’可在這裡站了一會兒後,突然就覺得什麼都不想問了。我在想,即使是有人迫得張先生離開,張先生只怕還感激他呢!”

張先生大笑起來,聲音中有從未聽聞過的開朗愉悅。他向弟子吩咐了幾句後,對雲歌說:“草堂簡陋就不招待貴客了,幸好田野風光明媚,姑娘就隨老夫去田野間走走吧!”

兩人踱步出了草堂,沿着田地散步。碧藍天空下,一畦畦的金黃或翠綠暈染得大地斑斕多姿。農人們在田間地頭忙碌,看到張先生,都放下了手頭的活兒,向張先生打招呼問好,雲歌在他們簡單的動作後看到了尊敬,這些東西是太醫們永遠得不到的。

“張先生,我現在也在學醫,你猜我的師父是誰?”

張先生笑道:“孟夫人的這個謎語可不難猜,孟大人一身醫術可謂冠絕天下,自不會再找外人。”

雲歌笑着搖頭:“錯了!他只是我的師兄,不是我的師父,還有,張先生就不要叫我孟夫人了,叫我‘雲歌’或者‘雲姑娘’都成。”

張先生怔了一怔,說道:“原來是代師傳藝!這是雲姑娘之喜,也是孟九公子之喜,更是天下病者之喜!”張先生說到“孟九公子”四字時,還遙遙對空中作了一揖,恭敬之情盡顯。

雲歌不好意思地說:“張先生過獎了,我只能盡力不辜負師父的盛名。”

張先生拈鬚而笑。孟珏雖聰明絕頂,可不是學醫的人,雲歌也許纔是真正能繼承那位孟九公子衣鉢的人。

“不過,我學醫的目的不對,希望師父能原諒我。我不是爲了行醫救人,而是……”雲歌站定,盯向張先生,“而是爲了尋求謎底。‘皇上的內症是心神鬱逆,以至情志內傷,肝失疏泄,脾失健運,臟腑陰陽氣血失調,導致心竅閉阻;外症則表現爲胸部滿悶,脅肋脹痛,嚴重時會髓海不足,腦轉耳鳴,心疼難忍,四肢痙攣。”’雲歌一字字將張先生當年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

張先生沉默着沒有說話。

“你們都說是胸痹,可胸痹雖是險症,卻從未有記載會在壯年發病。我想知道,連我這個初學醫的人都覺得困惑不解,張先生就沒有過疑問嗎?今日,我站在這裡,只要聽實話。”

張先生輕嘆了口氣:“困惑、不解都有過,我的疑問遠不止這些。”

“洗耳恭聽。”

“一則,確如姑娘所言,除非先天不足,否則胸痹雖是重症,卻很少在青壯年發病。皇上自小身體強健,當年又正值盛年,即使心神鬱逆,勞思積胸,也不該在這個年齡就得胸痹。二則,據我觀察,以當時的情況而言,根本無發病的可能。自雲姑娘進宮,皇上的心情大好,面色健康,即使有病,也該減輕,沒有道理突然發病。三則,《素問至真要大論》中說:‘寒氣大來,水之勝也,火熱受邪,心病生焉。’皇上應是突受寒氣侵襲,引發了病痛。”張太醫擡起一隻胳膊,指着自己的衣袖說,“就如此布,即使十分脆弱,遇火即成灰燼,但只要沒有火,它卻仍可以穿四五年。”

雲歌思索着說:“張先生的意思是說,有人把火放在了衣袖下?”

張先生忙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並不見得是有人把火放在了衣袖下,也許是風吹來了火星,也許是其他原因撕裂了衣袖,各種可能都有。”

雲歌的神色嚴厲,詰問:“張先生既然有此不解,爲什麼從沒有提過?就不怕萬一真是人點的火?”

張先生誠懇地解釋:“皇上得病是關乎社稷的大事,如果說皇上中毒,一個不小心就會釀成大禍,我當然不能只憑自己的懷疑就隨意說話,我暗中反覆查證和留意過,我以性命和姑娘保證,皇上絕不是中毒。”

“你憑什麼這麼肯定?”

“所有能導致胸痹症狀的毒藥都必須通過飲食才能進入五臟,毒損心竅,而且一旦毒發,立即斃命,可皇上的胸痹卻是慢症。我又拜託過於安仔細留意皇上的飲食,他自小就接受這方面的調教,經驗豐富,卻沒有發現任何疑點,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皇上的所有飲食,都會有宦官先試毒,沒有任何宦官有中毒跡象。”

雲歌無語。的確如張先生所說,於安的忠心毋庸置疑,又沒有任何宦官有中毒的跡象,在這樣的鐵證面前,任何的懷疑都是多餘的。

張先生道:“雲姑娘,下面的話,我是站在一個長輩的立場來說,我真心希望將來你願意讓我誠心誠意地喊你一聲‘孟夫人’,人這一生,不管經歷多大的痛,都得咬着牙往前走,不能總在原地徘徊。”

雲歌的眼中有了濛濛淚光,望着田野間的斑斕色彩,不說話。天地間再絢爛的色彩,在她眼中,都是迷濛。

“不是說你永遠停留在原地就是記憶,皇上會願意看到你這個樣子嗎?他已經……”

雲歌好似很怕聽到那個字,匆匆說:“張先生,你不明白,對我而言,他沒有離開,他一直都在那裡。”

張先生愣住,還想說話,雲歌亟亟地說:“張先生,我走了,有空我再來看你。”腳步凌亂,近乎逃一般地跑走了。

纖細的身影在絢爛的色彩間迅速遠去,張先生望着她的背影,搖着頭嘆氣。

自張先生處回來,雲歌就一直一個人坐着發呆。

難道那日晚上是她多心了?霍成君和霍光的對話是另有所指?

張先生的話有理有據,也許的確是她多疑了,也許她只是給自己一個藉口,一個可以揪住過去不放的藉口。

所有的人都在往前走,朝堂上的臣子們日日記掛的皇帝是劉詢,百姓們知道的天子是劉詢,宮中的宦官、宮女想要討好的人是劉詢,霍光要斗的人是劉詢。所有的人都早忘記了。喜歡他的人,討好他的人,甚至包括忌憚、痛恨過他的人,都已經漸漸將他忘記。

他的身影在流逝的時光中,一日日消淡,直到最後,變成了史書中幾筆淡淡的墨痕,夾在~堆豐功偉業的皇帝中,毫不引人注目。

唯有她清醒,時光流逝中,一切沒有變淡,反倒更加分明。她在清醒中,變得十分不合時宜。每個人都希望能追逐着他們想要的,迅疾地往前走,可她卻在不停地提醒着他們,不許遺忘!不許遺忘!他曾在金鑾殿上坐過,他曾在神明臺上笑過,他曾那麼努力地想讓你們過得更好,你們不可以忘記……

是不是因爲前方已經沒有她想要的了?所以當人人追逐着向前去時,她卻只想站在原地?

曾告訴過自己要堅強,曾告訴過自己不哭,可是淚珠絲毫不受控制地落下。

陵哥哥,我想你!我很想、很想你!我知道你想我堅強,我會的,我會的……

心裡一遍遍許着諾言,眼淚卻是越流越急。

院中,竹林掩映下,孟珏靜靜而站,身影凝固得如同嵌入了黑夜。

她窗前的燭火清晰可見,只要再走幾步,他就可以跨入屋中,與她共坐,同剪夜燭,可這幾步卻成了天塹。

她的每一滴淚,都打在了他心頭,他卻只能站在遠處,若無其事地靜看。

她一面哭着,一面查看着劉弗陵的遺物,一卷畫、一件衣袍、一方印章,她都能看半晌。

很久後,她吹熄了燈,掩上了窗,將他關在了她的世界外面。漫漫黑夜,只餘他一人癡立在她的窗外。

夜,很安靜,靜得能聽到露珠滴落竹葉的聲音。

天上的星一閃一閃,似乎不明白他爲什麼要一個人獨立於夜露中。

清晨,當金色的陽光投在窗戶上時,鳥兒的唧唧喳喳聲也響了起來。

三月抱着兩卷書,走進了竹軒。

雲歌正在梳頭,見到她,指了指書架,示意她把書放過去。三月已經習慣她的冷淡,心情絲毫不受影響,笑眯眯地說:“公子本來昨天就讓我把這兩卷書拿給你,我聽丫頭說你出門了,就沒有過來。公子說他這兩天恐怕會在宮裡待到很晚,如果你有什麼問題,就先記下,過兩天一塊兒解答。”

雲歌淡淡地“嗯”了一聲。

三月放下書後,看到一旁的案上攤着一幅卷軸,上面畫了不少的花樣。她笑着湊過去看,每朵花的旁邊,還寫着一排排的小字,三月正要細讀。雲歌瞥到,神色立變,扔下梳子,就去搶畫,幾下就把卷軸合上:“你若沒事就回去吧!”

三月無趣,一面往外走,一面嘀咕:“不就是幾朵花嗎?人家又不是沒見過,那次我和公子去爬山時,還見到過一大片……”

“站住!”

三月停住腳步,不解地回頭。

“你見過的是哪種花?”

雲歌說話的語氣尖銳犀利,三月心中很不舒服,可想到她救過孟珏,再多的不舒服也只能壓下去,回道:“就是那種像鍾一樣的花,顏色可好看了,像落霞一樣絢爛,我問公子,公子說他也不知道叫什麼名字。”

雲歌的臉色發白:“你在哪裡見過?”

“嗯……”三月想了會兒說,“長安城外的一座山上,好大好大一片,美麗得驚人。”

“你帶我去。”

“啊?我還有事……”

雲歌連頭也不梳了,抓住三月的手就往外跑,三月被她掐得生疼,想要甩掉雲歌,可變換了好幾種手法,都沒有辦法甩掉雲歌的手。她心中大駭,雲歌的功夫幾時這麼好了?終於忍不住疼得叫起來:“我帶你去就行了,你放開我!你想掐死我嗎?”

雲歌鬆開了她,吩咐於安立即駕車。

出了孟府,三月邊回憶邊走,時有差錯,還得繞回去,重新走。待尋到一座荒山下,三月一眼就看見了那個美麗的湖,歡叫起來:“就是這裡了!這個湖裡有很多的魚,上次我還看到……”

雲歌沒有絲毫興趣聽她嘮叨,冷聲吩咐:“帶我上山,去找你看到的花。”

三月撅着嘴,在前面領路。沿着溪水而上時,雲歌的速度一直很快,突然間,她停住了步子,擡頭看着山崖上一叢叢的藤蘿。

那些藤蘿在溪水瀑布的沖刷下,有的青翠欲滴,有的深幽沉靜。三月看她盯着看了半天都不走,小聲說:“這叫野葛,公子上次來,告訴我的。”

“孟珏告訴你這叫野葛?”

三月點頭:“是啊!難道不對嗎?”

雲歌的臉色煞白到一點血色也無,她一句話不說地繼續向上爬去。

到了山頂,三月憑藉着記憶來回找,卻始終沒有發現那片燦若晚霞的花,她越找越急,喃喃說:“就在這附近的呀!怎麼沒有了?!”

雲歌問:“你究竟有沒有看到過那種花?”

三月凝神想了一會兒,最後無比肯定地說:“就在前面的這片松柏下,我記得這片樹,還有這個泉水,當時泉水也像今天一樣叮咚叮咚地響,配着那片鐘形的花,就像仙女在跳舞。可是……花呢?那麼一大片花,怎麼一株都沒有了?”

雲歌盯着眼前的茵茵青草,寒聲說:“你家公子會讓這片花還繼續存在嗎?”

“啊?”三月接觸到雲歌的視線,全身一個寒戰,一瞬間,竟然有逃跑的念頭。

雲歌盯着看了許久,開始往回走。以她現在的武功,根本不可能摔跤,所以三月也就沒有留意她,可是在一處陡坡,雲歌卻腳下一軟,整個人骨碌碌地就滾了下去,三月嚇得大叫起來。幸虧雲歌最後鉤住了一片野葛,纔沒有掉下懸崖。

三月嚇得魂飛魄散,忙把雲歌拽上來。雲歌的手腕上、腿上劃出了血痕,不知道是疼的,還是野葛上的露水,她的臉上還有一顆顆的水珠。三月想要扶着她下山,她卻一站穩就推開了她的手,如避猛虎,一個人跌跌撞撞地向山下跑去。

在湖邊守着馬車等候的於安,看到雲歌滿身血痕的樣子,大吃一驚,以爲有變故,手腕一抖,就將軟劍拔出,縱身上前來護雲歌。緊跟在雲歌身後的三月又是哭笑不得,又是吃驚,雲歌身邊不起眼的一個人怎麼武功也如此高強?難道真如師弟猜測,此人是從宮裡出來的高手?

“於大哥,雲姑娘是在山上摔了一跤,沒有人追殺我們。”

於安把軟劍繞回腰間,去扶雲歌,滿心不解。雲歌現在的武功如何,他都看在眼裡,竟然會摔跤?

雲歌躲在馬車裡,一聲不發,於安也不說話,三月只能一個人無趣地坐着,心中暗暗發誓,以後再不和雲歌出來。這丫頭越來越古怪,也越來越讓人難以忍受!

回到竹軒後,雲歌一個人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如同一隻困獸,希冀着能尋到一個出口,卻發覺元論如何掙扎,周圍全是死路。

在她心中,仍有一絲不敢相信,或者說不願相信。孟珏,他……他……真的這麼狠毒嗎?

野葛,其實真正的名字該叫鉤吻。如果有動物誤吃了它,會呼吸麻痹、肌肉無力,最後因爲窒息而心臟慢慢停止跳動。

而那種像鍾一樣的美麗花朵有一個並不美麗的名字:狐套。它的花期很短,可這種花卻是毒中之毒,會讓心臟疼痛,心跳減弱,誤食者,霎時間就會身亡,且無解藥,不是配不出來解藥,而是有也沒什麼用,因爲它毒發的時間太快。

這兩種毒藥都可以在某個方面營造出胸痹的假象。可是它們毒發的速度太快,陵哥哥的病是慢症,但孟珏善於用毒,也許在張先生眼中不可能的事情,孟珏完全可以做到……

雲歌的身子一軟,又要摔倒,忙扶住了書架,她只覺得自己的心也如中了鉤吻的毒,窒息般的疼痛,像是整個胸腔就要炸開,手在不停地抖,身子也在不停地抖。霍光,也許這些都是霍光一人所幹,霍光和霍成君都知道這些花的存在,這些事情也許和孟珏沒有關係,可孟珏如何知道這些花的?他爲什麼要騙三月?他怎麼可能不認識狐套?不知道野葛的真名?如果他心中無鬼,他爲什麼……

丫鬟捧着香爐進來,本來面有笑容,可看到雲歌的臉色,再被雲歌幾近瘋狂的視線一掃,笑容一下就全沒了,囁嚅着說:“夫人早上受驚了,奴婢想着薰香安神,特意燒了一爐,夫人若不喜歡,奴婢這就拿出去。”

雲歌聞到香的味道,模糊地想着此香中有梔子和幽芷,性寒,隱隱間,一道電光閃過,腦袋裡轟然一聲巨響,身子向後倒去。丫鬟忙去扶她,哭着叫:“夫人!夫人!奴婢去請太醫。”

雲歌眼前的黑影淡了,漸漸地幻成了血紅。一瞬後,她強撐着坐了起來,虛弱地吩咐:“去叫於安過來。”

於安匆匆過來,看到雲歌的樣子,眼睛立即溼了。跪在她榻前說道:“姑娘,你再這麼糟蹋自己,老奴不如一死了之,反正地下也無顏見皇上。”

這是於安第一次在雲歌面前提起劉弗陵的死,雲歌的眼淚一下就涌了出來,又立即抹去:“於安,幫我做一件事情,不能讓這府裡的任何人知道。你幫我去藥店配一種香。”

於安凝神細聽。

雲歌一邊思索,一邊慢慢地說:“款冬、幽芷、薏苡、梅冰、竹瀝、梔子……”想了好一會兒,又猶豫着加上,“山夜蘭、天南星、楓香脂。”

於安答應着去了。雲歌躺在榻上,全身冰涼、腦內一片空白,是與不是,等於安回來後,就能全部知道了。

很久後,於安纔回來,說道:“這香很難做,跑了好幾個藥鋪都說做不了,我沒有辦法了,就跑到張太醫那裡,他現在正好開了個小藥堂。他親手幫我配了香,還說,如果不着急用,最好能給他三天時間,現在時間太趕,藥效只怕不好。”

雲歌閉着眼睛說:“把香燃上。”

於安重新拿了個薰爐出來,熟練麻利地將香放進了爐子。一會兒後,青煙嫋嫋而上,他深嗅了嗅,遲疑地說:“這香氣聞着好熟悉!好像是……姑娘好似曾用過,這似乎是孟公子當年爲姑娘配製的香。”

回頭想向雲歌求證,卻看到雲歌臉色泛青,人已昏厥過去。他幾步衝到榻旁,扶起雲歌,去掐她的人中,雲歌胸中的一口氣終於緩了過來,舊疾卻被牽引而出,劇烈地咳嗽起來。無論於安如何給她順氣都沒有用,咳得越來越重,嘴角慢慢地沁出了血絲。於安不敢再遲疑,揚聲叫人,想吩咐她們立即去請孟珏。

雲歌拽着他的胳膊,一邊咳嗽,一邊一字字地說:“不許找他!他是我們的仇人!我不會死,至少不會死在他之前!”

於安忙又喝退丫頭,匆匆拿了杯水,讓雲歌漱口:“我的命是孟公子護下,否則今上雖不敢明殺我,悄無聲息地暗殺掉我卻不難。富裕,還有姑娘……”

雲歌將一截藥草含進口中,壓制住肺部的劇痛:“我的醫術不好,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用的毒,反正他肯定是想出了法子,將劇毒的藥物變作了隱性的毒,讓你們沒有辦法試出來,然後再用這個香做藥引子,激發了陵哥哥體內的毒。這香可以清肺熱、理氣機,卻寒氣凝聚,正好解釋了張太醫一直想不通的‘寒氣大來’,‘心病生焉’,是我……是我……是我害死了他……”雲歌猛地抽手去扇自己,於安被雲歌所說的話驚得呆住,反應慢了,阻止時,雲歌已經一巴掌結結實實地打在了自己臉上,於安忙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仍掙扎着想打自己。

於安哭起來:“姑娘!姑娘!”

雲歌一連串的咳嗽中,一口心血吐出,力氣盡失,人癱軟在榻上,雙眼空洞,直直地看着虛空,面色如死灰,脣周卻是紫紺色。

於安看她不咳嗽了,不知道是好是壞,哭着說:“要不然,我們現在就搬出這裡,先去張太醫那裡,讓他給你看一下病。”

雲歌脣角抽了抽,低聲說:“我要留在這裡。於安,我的書架後藏着一卷畫,你去拿過來。”

於安依言將畫軸拿出來,打開後,看到白絹上繪製了好多種花草,一眼看去都是毒藥。

“左下角,畫着一株藤蔓樣的植物。”

“嗯,看到了。”於安一面答應着,一面去看旁邊的註釋:鉤吻,性劇毒,味辛苦……

“我們今天早上去過的山上,溪水旁長了不少這樣的植物,你去拔一株回來。”

於安看着雲歌,遲疑地說:“你現在這個樣子……”

雲歌灰白的臉上露出一絲怪異的笑:“我這就給自己開方子治病,你放心,我會很好很好。”

孟珏回到府中時,天色已經全黑。不知道霍光怎麼想的,突然和他走得極其近,似乎一切遠征羌族的事情都要和他商量一下。許平君有孕在身,前段時間又開了兩個大的繡坊,專門招募征夫的家眷,忙得連兒子都顧不上,太子殿下似乎變成了他的兒子,日日跟在他身邊出出進進。不過,雖然忙碌,他的心情倒是難得的平和,因爲知道每日進門的時候,都有個人在自己身邊。雖然,他還在她緊閉的門窗之外,但是,和十幾年前比,狀況已經好多了。那個時候,她連他是誰都不知道,至少現在她知道他,她還爲了救他不惜孤身犯險。所以,他充滿信心地等着她打開心門的那一日,也許十年,也許二十年,他都不在乎,反正他有一生的時間去等待,只要她在那裡。

剛推開門,就察覺屋裡有人,他沉聲問:“誰?”

“是我!”

雲歌點亮了燈,笑吟吟地看着他。

他笑了:“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黑屋子裡?”看清楚她,幾步就走了過來,“你怎麼了?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雲歌若無其事地說:“下午的時候舊疾有些犯了,不過已經沒事了。”

孟珏雖然明知道雲歌會拒絕,仍然忍不住地說:“我幫你看一下。”

不想雲歌淺淺一笑,應道:“好啊!等你用過飯後,就幫我看一下吧!”

孟珏愣住,雲歌跟着他學醫,受的是義父的恩惠,她一直不肯接受他的半絲好意,今日竟……一個驚訝未完,另一個更大的驚訝又來。

“你用過飯了嗎?”

“還沒。”

“我很久沒有做過菜了,也不知道味道如何,不過,你也吃不出味道來,所以就看看菜式,填填肚子吧!”

孟珏只覺得如同做夢,不能置信地盯着雲歌:“雲歌,你……”

雲歌抿着脣,似笑似嗔:“你若不肯吃拉倒!”說完,就要起身走人,孟珏忙去拽她:“不,不,我肯吃!我肯吃!我肯吃……”一連說了三遍還不夠,還想繼續說。

雲歌打斷了他,抽出手,低着頭說:“好了,我知道了。你去換衣服吧!我很快就來,等你換好衣服,我們就用飯。”

孟珏太過欣喜,什麼都顧不上,立即去屋裡換衣服。一面想着,雲歌還不知道他的味覺已經恢復,他相信自己也能品出她菜裡的心思,待會兒他要一道道菜仔細品嚐,然後將每一道菜的滋味、菜名都告訴她,也算是給她的一個驚喜。

雲歌將所有的菜都放在了食盒裡,看着最後的一道湯,卻好一會兒都沒有動。

守在門口的於安見狀,走到她身旁小聲說:“姑娘,孟珏的武功不如我,我去一劍給他個了斷就可以了,你何必如此自苦……”

雲歌臉上有縹緲的微笑,幽幽地說:“鉤吻,會讓人呼吸困難,然後心臟慢慢地停止跳動,你能想象人的心一點一點地停止跳動嗎?人會很痛、很痛,‘痛不欲生’就是形容這種痛苦。陵哥哥卻忍受過無數次。我要看着孟珏慢慢地、痛苦地死去,他是自作孽,不可活,我是從犯,也該自懲。你知道嗎?我貼在陵哥哥胸口,親耳聽到他的心跳一點點,一點點……”她眼中有淚珠滾來滾去,她猛地深吸了口氣,從懷裡拿出一小截鉤吻,放進了湯裡,然後提起了瓦罐,“你回去收拾包裹,我一會兒就去找你。”

於安面色慘白,想要勸她,卻知道如果能勸,早就勸住了。只能目送着她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提着瓦罐,獨自一人走進了黑暗的夜色。

孟珏脫下官服後,猶豫着不知道該選哪件衣服,左看右看了半晌,忽然自嘲地笑出來。笑聲中,閉着眼睛,隨手一抽,抽出來的衣服竟是放在最底下的一件,是當年在甘泉山上,深夜背雲歌去看瀑布時穿過的袍子。後來,因爲種種原因,他幾次想扔掉,卻又都沒扔,只是越放越深,最後藏在了最底下。他拿着袍子,怔忡了好一會兒,穿上了它,淡笑着想,反正她也不會認出來的。

換好衣服,擦了把臉,坐到案前靜等。

安靜的夜裡,只覺得心跳得快,外面忽然起風了,窗戶被吹得噼啪作響,他忙起身去關窗戶。夏日的天多變,回來時,還覺得天空澄淨,星多雲少,就這一會兒的工夫,已經看不到一顆星星,青黑的天上堆着一層又一層的厚雲,好似就連着屋檐。

孟珏正擔心,就看到雲歌兩手提着東西,行走在風裡,裙裾、頭髮都被風吹得凌亂。

他跑出去接她,剛到她身邊,天上一個驚雷炸響,雲歌身子猛地一個哆嗦,手中的瓦罐鬆脫,砸向地上,他忙彎身一撈,將瓦罐接住,另一隻手握住雲歌的手,跑了起來,進屋後,他去關門:“看樣子,要有場大雨了。”一轉身,看見雲歌仍提着食盒立在那裡,正呆呆地盯着他的手。搖曳的燭光將她的身影勾勒得模糊不清,他剛想細看,她側頭看着他一笑,將瓦罐從他手中接過,小心翼翼地放到案頭:“這是湯,一會兒再喝,先吃菜吧!”

她把食盒打開,笑着說:“孟公子請坐,在下要上菜了。”

孟珏笑起來,坐到案前,先對她作了一揖道謝。

雲歌將四道菜擺好,微笑着說:“你一邊吃,我可以一邊告訴你每道菜的味道,這道菜是用……”

孟珏笑着阻止了她:“是吃菜品味,而非吃菜聽味,讓我自己慢慢吃,慢慢想吧!”

雲歌淡淡一笑,隨他去了。自己低頭吃了兩口五色雜飯,卻食不知味,只得放下了筷子。

孟珏看着桌上的菜餚,琢磨着該先吃哪一盤。一眼看去,似乎十分分明,雲歌的四道菜,展示了四個季節,春夏秋冬,按照四時節氣去用就可以了。可是……一瞬後,他拿定了主意,舉筷去夾一片片冰晶狀的雪花,此菜堆疊錯落有致,形如梅花。

雲歌看到他的動作,有些詫異地擡頭看了他一眼,撐着下巴沒有說話。

冰涼爽口中透着若有若無的甜,梅花的香在口中化開,清雅甘洌。這盤菜雖然是雪花,隱的卻是報春的梅花。

初相逢的感覺大概就是如此,一切都若有若無,淡香中卻自有一番濃郁。孟珏想到乞丐打扮的男孩,綠裙曳地的少女,昔日的頑皮古怪、明眸笑語、蹙眉嗔目、飛揚明媚都從眼前掠過,不禁淡淡地笑開。

吃了幾口後,又去夾一碗半透明的桃花鱖魚。桃花、流水、鱖魚,都是春天的景色,可雲歌最後用了桃膠調味,桃膠是桃樹上分泌出的膠體,如同桃樹流出的眼淚,所以民間也叫“桃淚”,而且這些桃花全是零星的花瓣,並非完整的花,應是暗喻落花紛紛,淚眼送春,所以此菜雖是春景,打的卻是夏季。

鱖魚的味道很鮮美,再配以桃花的香氣,更是味足香濃。恰如兩人正好的時候,月夜中,他揹她去看瀑布;月光虹前,他第一次對她敞開了心扉;山頂上,他綰住她的發,許下了此生此世的誓言,那時的她和他應該都是濃香中欲醉的人。

第三道菜,荼藤燉小羊肉,乳白色的湯上,星星點點粉紅的茶蔗,煞是漂亮。看到荼縻,會很容易猜到夏季,不過荼藤花雖然開在夏季,卻是夏季最後的一朵花,它謝時,秋天就已經要來了。

不知道爲什麼,羊肉一人口,先前的滿口濃香一下就變了味道,竟是難言的辛辣。孟珏臉上的笑僵了一僵,不動聲色地將羊肉嚥下,去夾最後一盤菜。

最後一盤菜是菊花醉紫蟹,菊花是秋風中的花,紫蟹也正是金秋時節最好的食物,但是依照前面三盤菜,類推到此,孟珏已經可以肯定,這盤菜是秋景冬象。果然,揭開紫蟹殼,裡面壓根就沒有蟹肉,用的是剁碎的河蝦混以豬肉填在螃蟹殼裡。似乎暗諷着,不是吃蟹的季節,也就別想着吃蟹了。

孟珏要鼓一鼓勇氣,纔敢去夾菜,剛入口,下意識的動作就是想立即吐掉,可他仍然微笑着,如同品嚐着最甘美的佳餚,將菜細細咀嚼後吞了進去,不但吞了,他還又夾了一口菜,又經歷着一輪痛苦,胃裡翻江倒海,苦不堪言。心也在苦不堪言中慢慢地沉了下去。雲歌用了天下最苦的幾味藥草熬煮蝦肉和豬肉,如果是恨,那麼一定是彙集了天下最苦的恨。

“覺得如何?”

她的眉眼中似是盈盈的笑意,起先太過開心,沒有仔細看,現在纔看清楚,那笑容下深藏的恨。

也許因爲絕望,他麻木地笑着:“很好。”

她提過了瓦罐,盛了一碗湯,還很溫柔地吹了吹,等涼一些了,才端給他:“這是最後一道菜,用了很特殊的材料熬製的湯,你嚐嚐。”

他接過,輕輕地抿了下,舌尖剛碰到湯,一股異樣的辛苦就直衝腦門,鉤吻!原來如此!老天竟然一點機會都不給他,她終是知道了,到這一步,他和她之間,一切都無可挽回!

他擡頭看向雲歌,雲歌抿着脣,盈盈地笑着。兩人之間,眼波交會,似是纏綿不捨,也似是不死不休。

他覺得自己好似置身於大漠,一輪酷日炙烤着天地,四周是看不見盡頭的黃沙,而他已經在這片荒漠中跋涉了一生,卻看不到任何能走出荒漠的希望,濃重的疲憊厭倦襲來。他看着她笑了,一面笑着,一面大大地喝了一口湯。

雲歌看到他吞下湯的同時,臉色刷地慘白。她自己卻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臉色變化,仍然強撐着,坐得好似姿態愜意,微笑地凝視着他。

他也微笑着凝視着她,一口一口地喝着湯,當喝完最後一口,他輕聲喚道:“雲歌,你坐過來,我有幾句話和你說。”

雲歌煞白着臉,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如同失魂的人一般,坐在了他的身邊。

“雲歌,我待會兒就要去睡覺了。你帶着於安離開長安,回家去。霍光的事情,你就不要再想了,劉詢會替你報仇,你只需等着看就行了,他出手一定狠過你千百倍。至於劉詢……”他細看着雲歌的神情,看她沒什麼反應,心裡舒了口氣,“如果有一天……反正你只要記住,劉詢以後的日子也不會好過,會有人去‘懲罰’他所做的一切。一時間,我給你解釋不清楚,但是,我向你保證,劉詢讓你承受的一切,日後他也會點滴不落地承受。”

雲歌的眼睛裡有濛濛的水汽,孟珏笑看着案上的菜餚,說道:“這幾句話,我想說了很久,卻一直不敢說。雲歌,高山流水,伯牙、子期的故事雖然感人,但伯牙爲子期裂琴絕弦並不值得稱道。琴音是心音,我想伯牙第一次彈琴時,只是爲自己的心而奏,子期若真是伯牙的知音,肯定希望他的心能繼續在高山流水間,而非終身不再彈琴。在劉弗陵心中,你的菜絕不僅僅只是用來愉悅他的口腹!你應該繼續去做好吃的菜,不要忘記了你做菜的本心!”

雲歌的一串眼淚掉落,孟珏想輕輕撫摸一下她的頭,手卻已經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他笑着起身,掙扎着向室內走去:“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劉……”他的步子一軟,就要栽向地上,他忙靠到了牆上。

他扶着牆,大喘着氣,慢慢地向前走着:“劉弗陵即使知道今日的一切,他也不會希望你去爲他報仇。他只希望你能過得好,殺人……能讓他活過來嗎?能讓你快樂一點嗎?每害一個人,你的痛苦就會越重!雲歌,你不是個會恨人的人,劉弗陵也不是,所以離開,帶着他一塊兒離開!仇恨是個沼澤,越用力只是越沉淪,不要……不要……”他深吸了好幾口氣,才終於說完,“……再糾纏!”

屋子外面,幾聲驚雷,將癡癡呆呆的雲歌炸醒。她猛地跳了起來,眼中含着恐懼地望着孟珏。

孟珏手抓着珠簾,想要掀開簾子進裡屋,卻身子搖晃,他盡力去穩住身子,但沒有成功,咔嚓幾聲,他拽着的珠簾全部斷裂。在叮叮咚咚的玉珠墜地聲音中,他跌在了地上,再爬不起來。

臉色越來越青紫,胸膛急劇地起伏,四肢開始向一塊兒抽搐痙攣,雲歌跑到他面前,對着他吼:“是我下的毒,是我下的毒!”

孟珏想笑,卻笑不出來,肌肉已經都不聽他的命令,他哆嗦着說:“我……我知道。”

“你該恨我,我也要恨你!聽到沒有,你要恨我,我也要恨你!”

孟珏的眼中全是悲傷,還有無盡的自嘲。雲歌,如果恨也是一種刻骨銘心的記憶,那麼你就恨吧!

胸痛欲裂,好似下一瞬,他就會在疼痛中炸裂。耳朵開始轟鳴,眼前開始發黑,就在意識昏迷的一剎那,他仍想努力地再看她一眼。

“雲歌,離開!”

伴隨着最後的嘆息,他的眼睛終於無力地閉上。

雲歌的身子軟軟地跪向地上。

於安在竹軒裡越等越怕,爲什麼雲歌還沒有回來?萬一孟珏發現雲歌想殺他呢?他會不會反向雲歌下毒手?最後實在再等不下去,不顧雲歌吩咐,趕了過來,聽到雲歌的吼叫聲,立即推開了門,發現無聲無息躺在地上的孟珏和滿臉悲傷絕望跪在地上的雲歌。

他衝上前去,抱起雲歌,想帶她走,卻發現她整個身子都在抖,她雙眼的瞳光渙散,整個人已在崩潰邊緣,嘴裡喃喃地說:“他死了,他死了,他也死了……”

在這一刻,於安清晰無比地明白,這世上有一種人永遠不會殺戮,而云歌就恰好是這樣的人。如果說劉弗陵的死是她心靈上最沉重的負荷,那麼殺死害死了劉弗陵的人並不能讓雲歌的負荷減輕,反而會讓負荷越來越重。如果孟珏現在死了,雲歌這一輩子也就完了,她會永遠揹負着這個噩夢般的枷鎖,直到她揹負不動,無力地倒下。

於安伸手去探查了一下孟珏的脈搏,抓住雲歌喝問:“解藥!給我解藥!”

雲歌癡癡傻傻地看着他,於安用了幾分內力,用力搖着雲歌:“孟珏還沒死!解藥,快點給我解藥!”

雲歌的瞳孔猛然間有了焦點,緊緊地盯着於安。

於安大聲地吼着:“他還沒死!”

雲歌的手哆嗦着從懷裡掏出了一株開着白色小花的植物,想餵給孟珏,可在手碰到孟珏身體的一剎那,她又突然收回了手。他害死了陵哥哥呀!我是個懦夫!我竟然連報仇的勇氣都沒有!

她將那株藥草扔到孟珏身上,卻又完全不能原諒自己,一步步地後退着,驀地長長悲鳴了一聲,就向外跑去。

閃電中,幾聲雷怒,鋪天蓋地的大雨傾瀉而下,雲歌在大雨中歪歪斜斜地跑遠了。

於安想追她,卻又不得不先照顧孟珏。他扶起孟珏,先用內力幫他把毒壓住,看着白色的小花,十分不解,這不是他摘回來的鉤吻上攀附的一株植物嗎?當時沒多想,就順手一塊兒帶回來了。突然間,靈光一現,明白過來,世間萬物莫不相生相剋,此物既然長在鉤吻的旁邊,那麼應該就是鉤吻的解藥。

忙把孟珏的嘴掐開,將草藥擠爛,把藥汁滴到了孟珏的嘴裡。隨着藥汁入腹,孟珏的呼吸漸漸正常,神識也恢復過來。

於安把整株藥草塞進他嘴裡,立即扔開了他,無比憎厭地說:“吃下去。”說完就跑進了大雨裡。

在轟轟的雷鳴中,一道又一道的閃電在天空中劃過,如同金色的劍,質問着世間的不公。大雨無情地鞭笞着大地,似在拷問着世間的醜陋。

雲歌在大雨中奔跑,奔出了孟府,奔走在長安城的街道上,奔出了長安城。

天地再大,大不過心。她的心已無寧土,蒼茫天地間,她已經無處可去。宏偉的平陵佇立在黑暗中,無論風雨再大,它迴應的都是沉默。

“站住!”

守護帝王陵墓的侍衛出聲呵斥。雲歌卻聽而不聞,依舊向陵墓闖去。侍衛們忙拔出刀,上前攔人,雲歌身法迅疾,出手又重,將幾個侍衛重傷在地後,人已經接近陵墓主體。

大雨中,衆人的警戒都有些鬆懈,不想竟有人夜闖帝陵,侍衛們又是怒又是怕,忙叫人回長安城通傳,請調兵力。

其餘侍衛都奮力攔截雲歌,雲歌漸漸情勢危急。一個侍衛將她手中奪來的刀劈飛,另兩個侍衛左右合逼向她,雲歌向後退,後面卻還有一把刀,正無聲無息地刺向她。

雲歌感覺到後背的刀鋒時,一瞬間,竟然有如釋重負的安靜寧和,她凝望着不遠處的帝陵,心裡輕聲說:“我好累,我走不動了!”刀鋒刺入了雲歌的後背。雲歌本可以擋開前面的刀,她卻停了手,任由前面的刀也砍了過來。

在閃電扭動過天空的一剎那光亮間,於安看到的就是雲歌即將被兵刃解體的一幕。可是他還在遠處,根本來不及救雲歌,魂飛魄散中,他淚流滿面,滿腔憤怒地悲叫:“皇——上——”

叫聲中,於安發了瘋地往前衝去,只想用手中的劍,殺掉一切的人,問清楚蒼天,爲何要對好人如此?!

幾個侍衛猛地聽到一聲“皇上”,多年養成的習慣,心神一顫,下意識地就要下跪,雖然及時反應過來,控制住了下意識的反應,可手上的動作還是慢了。雲歌卻在悲叫聲中驚醒,她還沒見到他呢!現在不能死!力由心生,身形拔起,藉着侍衛失神的瞬間,從刀鋒中逃開,幾個侍衛還欲再攻,於安已經趕至,一陣暴雨般密集的劍花,打得他們只能頻頻後退。

雲歌避開刀鋒後,就立即向前跑去,大部分侍衛都被於安攔住,零散的幾個守陵侍衛也不是雲歌的對手,雲歌很快就跑到了陵墓前。可突然間,她又停了下來,擡頭看着臺階上方的墓碑,似乎想轉身離開,好一會兒後,她才一步步慢慢地上着臺階。

當她走到墓碑前,看到一堆諡號中的三個大字:劉弗陵。她身子軟軟地順着墓碑滑到了地上,眼淚也開始傾瀉而下。她一直不想面對這一切,因爲她的記憶只停留在驪山上他和她相擁賞雪的一幕。

當時,他正和她說話,還要聽她唱歌,然後她睡着了,等醒來時,她就在古怪的驢車上了。她從來沒覺得他死了。在她的記憶中,他只是暫時離開,所以她從不肯聽任何人在她面前說他已經……死去。可是,現在,她終於不得不承認,他已經永遠離開了她,不管她哭她笑,不管她有多痛苦,他都不會再回應她,因爲她的陵哥哥就躺在這個大大的土包下面,而讓他躺在裡面的兇手是孟珏,還有……她,若不是她給了孟珏可乘之機,陵哥哥就不會中毒。而現在,她連替他報仇的勇氣都沒有,她殺不了孟珏,她殺不了孟珏!

“陵哥哥,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雲歌的臉貼着冰冷的墓碑,卻若倚在情人溫暖的懷抱,小聲地低喃着。

“陵哥哥,我好累!我真的走不動了。我知道你想讓我繼續爬山,你說山頂會有美麗的日出,不見得是我本來想要的,可也會很美麗,但是我就是隻想要你!我不想看別的日出!

“陵哥哥,我可不可以不爬山了?我真的爬不動了,我想閉上眼睛睡覺,夢裡會有你,即使你不說話,也沒關係,我就想一直睡覺,我不想再醒來……

“陵哥哥,你若知道我這麼辛苦,會不會心疼?你肯定也捨不得讓我去爬山了,對吧?你一定會同意我休息的……”

不小心驚擾了帝陵的安靜都是大罪,何況來者還夜闖帝陵、殺傷侍衛。裝備精良的援兵已到,領兵的軍官看到於安一人站在臺階上,以“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阻擋着衆人。一個人竟然就鬧得他半夜從榻上爬起來,冒着大雨出兵?大怒下命令,若不能生擒,就當即格殺。

於安雖然武功高強,可一個人怎麼都打不過上百的精兵。他邊打邊後退,漸漸地,已經退到了劉弗陵的墓前。

他手握長劍,一人站在臺階上,將雲歌護在身後,阻擋住士兵們再上前。因爲周圍不是玉石欄杆就是雕像,全都是陪伴帝王安息的物品,類似未央宮宣室殿內的龍榻、龍案,侍衛怕刀劍揮砍中傷了帝陵的這些物品,別到時候功勞沒賞,反而先降罪,所以出刀都有顧忌。雖然於安還能苦苦支撐,盡力擋住侍衛不靠近雲歌,但時間一長,他自己也已是強弩之末,身上到處都是傷痕,隨時都有可能命喪士兵刀下。

領兵的軍官看到自己的部下被一個於安阻擋到現在,肝火旺盛,終於再也按捺不住,操起自己的兩柄斧頭,一面向前衝,一面叫:“兄弟們,撂倒了他,回去烤火吃肉!”

士兵們一看頭兒親自衝鋒,也都開始玩命地往上攻,於安再難抵擋,回頭叫雲歌,想帶着她逃跑。可雲歌閉目靠在墓碑上,好似什麼都聽不到。

他匆匆後退,抓住雲歌的胳膊,想帶她走,可雲歌死死地抱住墓碑,喃喃說:“陵哥哥,我就在這裡,我累了,我不想爬山了……”

於安一時間根本拽不動,悲傷無奈下,只得放棄了逃走的打算。看到臺階下密佈的人頭,正一個個擠着向前,他喟然長嘆,沒想到這就是他的結局!他以爲他要遵守在皇上面前發的誓言,護衛雲歌一輩子!他想着只要他大叫出雲歌是孟珏的夫人,或者霍光的義女,那麼即使是闖帝陵這樣的重罪,這些官兵也不敢當場殺害雲歌,可是……

他回頭看到雲歌的樣子,想到劉弗陵的離去,突然握緊了手中的劍!今日,即使死,也絕不再和孟珏、霍光有任何瓜葛!

無數士兵的刀像傾巢之蜂一樣圍了過來,密密麻麻的尖刃,在黑暗中閃爍着白光.一絲縫隙都沒有,連雨水都逃不開。

“轟隆!轟隆!”

雷聲由遠及近,震耳欲聾。

“嘩啦!嘩啦!”

大雨越下越急,砸得大地都似在輕顫。

平陵的玉石臺階上,兩道鮮紅的血水混着雨水,蜿蜒流下。從遠處看,如同帝陵的兩道血淚……

21. 鳳歸何處10. 願以此身,受你之痛7. 故劍情深千載頌,人心難測萬古理10. 願以此身,受你之痛16. 當時不是錯,好花月,合受天公妒5. 天易老,恨難酬10. 願以此身,受你之痛4. 血染同心縷,淚灑長命花12. 當時斷送,而今領略,總負多情6. 天山月依舊,不照去年人8. 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悽迷5. 天易老,恨難酬17. 只應碧落重相見3. 心字已成灰18. 此情已自成追憶16. 當時不是錯,好花月,合受天公妒17. 只應碧落重相見6. 天山月依舊,不照去年人3. 心字已成灰14. 孤鴻語,三生定許,可是梁鴻侶4. 血染同心縷,淚灑長命花3. 心字已成灰4. 血染同心縷,淚灑長命花2. 悲莫悲兮,永別離13. 多情總爲無情惱19. 明日天涯已陌路18. 此情已自成追憶20. 落子勿言悔17. 只應碧落重相見7. 故劍情深千載頌,人心難測萬古理14. 孤鴻語,三生定許,可是梁鴻侶5. 天易老,恨難酬9. 人心盡處竟成荒19. 明日天涯已陌路17. 只應碧落重相見15. 破繭成蝶1. 慧極必傷,情深不壽10. 願以此身,受你之痛4. 血染同心縷,淚灑長命花10. 願以此身,受你之痛8. 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悽迷18. 此情已自成追憶10. 願以此身,受你之痛13. 多情總爲無情惱11. 人生只似風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12. 當時斷送,而今領略,總負多情5. 天易老,恨難酬18. 此情已自成追憶1. 慧極必傷,情深不壽12. 當時斷送,而今領略,總負多情14. 孤鴻語,三生定許,可是梁鴻侶13. 多情總爲無情惱18. 此情已自成追憶13. 多情總爲無情惱17. 只應碧落重相見12. 當時斷送,而今領略,總負多情15. 破繭成蝶16. 當時不是錯,好花月,合受天公妒18. 此情已自成追憶11. 人生只似風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13. 多情總爲無情惱9. 人心盡處竟成荒1. 慧極必傷,情深不壽1. 慧極必傷,情深不壽11. 人生只似風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2. 悲莫悲兮,永別離19. 明日天涯已陌路15. 破繭成蝶4. 血染同心縷,淚灑長命花9. 人心盡處竟成荒15. 破繭成蝶14. 孤鴻語,三生定許,可是梁鴻侶11. 人生只似風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13. 多情總爲無情惱5. 天易老,恨難酬10. 願以此身,受你之痛20. 落子勿言悔13. 多情總爲無情惱20. 落子勿言悔12. 當時斷送,而今領略,總負多情17. 只應碧落重相見4. 血染同心縷,淚灑長命花18. 此情已自成追憶5. 天易老,恨難酬15. 破繭成蝶19. 明日天涯已陌路2. 悲莫悲兮,永別離17. 只應碧落重相見15. 破繭成蝶11. 人生只似風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2. 悲莫悲兮,永別離18. 此情已自成追憶3. 心字已成灰18. 此情已自成追憶13. 多情總爲無情惱13. 多情總爲無情惱
21. 鳳歸何處10. 願以此身,受你之痛7. 故劍情深千載頌,人心難測萬古理10. 願以此身,受你之痛16. 當時不是錯,好花月,合受天公妒5. 天易老,恨難酬10. 願以此身,受你之痛4. 血染同心縷,淚灑長命花12. 當時斷送,而今領略,總負多情6. 天山月依舊,不照去年人8. 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悽迷5. 天易老,恨難酬17. 只應碧落重相見3. 心字已成灰18. 此情已自成追憶16. 當時不是錯,好花月,合受天公妒17. 只應碧落重相見6. 天山月依舊,不照去年人3. 心字已成灰14. 孤鴻語,三生定許,可是梁鴻侶4. 血染同心縷,淚灑長命花3. 心字已成灰4. 血染同心縷,淚灑長命花2. 悲莫悲兮,永別離13. 多情總爲無情惱19. 明日天涯已陌路18. 此情已自成追憶20. 落子勿言悔17. 只應碧落重相見7. 故劍情深千載頌,人心難測萬古理14. 孤鴻語,三生定許,可是梁鴻侶5. 天易老,恨難酬9. 人心盡處竟成荒19. 明日天涯已陌路17. 只應碧落重相見15. 破繭成蝶1. 慧極必傷,情深不壽10. 願以此身,受你之痛4. 血染同心縷,淚灑長命花10. 願以此身,受你之痛8. 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悽迷18. 此情已自成追憶10. 願以此身,受你之痛13. 多情總爲無情惱11. 人生只似風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12. 當時斷送,而今領略,總負多情5. 天易老,恨難酬18. 此情已自成追憶1. 慧極必傷,情深不壽12. 當時斷送,而今領略,總負多情14. 孤鴻語,三生定許,可是梁鴻侶13. 多情總爲無情惱18. 此情已自成追憶13. 多情總爲無情惱17. 只應碧落重相見12. 當時斷送,而今領略,總負多情15. 破繭成蝶16. 當時不是錯,好花月,合受天公妒18. 此情已自成追憶11. 人生只似風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13. 多情總爲無情惱9. 人心盡處竟成荒1. 慧極必傷,情深不壽1. 慧極必傷,情深不壽11. 人生只似風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2. 悲莫悲兮,永別離19. 明日天涯已陌路15. 破繭成蝶4. 血染同心縷,淚灑長命花9. 人心盡處竟成荒15. 破繭成蝶14. 孤鴻語,三生定許,可是梁鴻侶11. 人生只似風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13. 多情總爲無情惱5. 天易老,恨難酬10. 願以此身,受你之痛20. 落子勿言悔13. 多情總爲無情惱20. 落子勿言悔12. 當時斷送,而今領略,總負多情17. 只應碧落重相見4. 血染同心縷,淚灑長命花18. 此情已自成追憶5. 天易老,恨難酬15. 破繭成蝶19. 明日天涯已陌路2. 悲莫悲兮,永別離17. 只應碧落重相見15. 破繭成蝶11. 人生只似風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2. 悲莫悲兮,永別離18. 此情已自成追憶3. 心字已成灰18. 此情已自成追憶13. 多情總爲無情惱13. 多情總爲無情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