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天山月依舊,不照去年人

蕭望之,東海蘭陵人,一個普通的農家子弟,少年時勤奮好學,經綸滿腹,才名在外,長史丙吉將他舉薦給霍光,霍光專門召見了他,聽聞他經史子集,都能對答如流,的確才華出衆,頗得霍光賞識,按理說他應該官運亨通才對,可因爲在小事上忤逆了霍光,從此地位一落千丈、鬱郁不得志。

劉詢登基後,聽聞此人,生了興趣,命他覲見,交談後發現果如外面傳聞,經綸滿腹,才華出衆,當即決定重用蕭望之。當然,劉詢還有另一重更重要的考慮,此人因爲得罪過霍光,被霍光貶抑得多年難得志,必定對霍光有積怨,而自己此時缺的就是這種不畏懼霍光權勢,絕不會被霍光拉攏的有智之士。

在西域問題上,劉詢表現得不想捲入烏孫國的內亂,更不想動兵。雖然在霍光的一再說服下,勉強答應了霍光出兵暗助烏孫,但是他打算派蕭望之作爲漢朝特使,隨軍同行。霍光激烈反對,劉詢雖然不和霍光當面發生衝突,但是霍光一日反對蕭望之,他就一日不理會烏孫的戰亂。再加上,朝堂內本來就有不少反戰派的儒生,認爲國家剛剛安穩,更應該休養生息,實不該爲了一個西域國家的內亂大動兵戈、勞民傷財,劉詢十分欣賞他們的觀點,自然順應着衆位儒生的諫言,按兵不動。

烏孫局勢迫在眉睫,霍光無奈下,只得做了退讓,接受蕭望之爲特使。在霍光退了一步的情況下,劉詢也做了更大的退步,答應了霍光的要求,出兵西域。兩方第一回合的鬥爭,看上去還是霍光佔了上風,逼得不願意動兵的皇帝都動了兵,但是,霍光卻高興不起來。

霍成君私下裡勸解霍光:“爹,皇上只不過命蕭望之去做特使,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官職,爹爹何必爲此不開心?霍家的敵人少他一人不少,多他一人也不多!”

霍光苦笑:“你也和外面的人一樣,認爲我沒有重用他,是因爲他在小事上忤逆了我?你爹爹是如此心胸狹隘的人嗎?”

霍成君吶吶地說:“女兒錯了!難道別有隱情?”

“蕭望之是人才,不要說經史子集,就是兵法律典,他都能倒背如流,也許滿朝文武,沒有一個人能考倒他,皇上一見他,驚爲鴻儒,一點不奇怪,我當年也是這般反應。”

“此人竟然如此有才華?”霍成君驚異。

“我當時心生敬仰,立即將他留在身邊,決定歷練一番後,委以重任,但是時間長了,卻慢慢發現此人原來是個紙上談兵的趙括,而且他外表清高自詡、目下無塵,骨子裡卻好名重權,還一點都不肯承認。”霍光淡笑,“朝堂不但不是個纖塵不染的潔淨地,反而是個污穢重重的骯髒地,只有兩種人可以在這樣的地方成就功業,一種是心性堅貞,無慾而剛的人,這種人如白蓮,身在污泥,卻絲毫不染,雖然結局常常會很悲慘,但是卻會留芳千古;還有一種人則心思通明,表面上處事圓滑、手段狡詐,內心自有自己的行事原則,這種人像泥鰍,身在污泥中,卻絲毫不被污泥所阻,反倒來去自如,甚至化污泥爲己用,是匡扶社稷,治理國家的大才。像蕭望之這樣的人覺得自己是前者,可是他的清高自詡下深藏的是懦弱貪婪,治國一定會誤事。我阻止皇上重用他,怕的是他誤了國家,皇上卻以爲我是害怕這般有‘才華’的人將來會制衡住我。”霍光的目中全是憂慮,再加上過早蒼白的頭髮,讓人覺得他顯得越發老了。

霍成君聽得發愣,看着面前的父親,心底的感覺很奇怪,每一次,當她以爲她已經看明白了父親時,就會發現,還是沒有看明白。父親究竟是狠毒,還是善良?究竟是忠臣,還是奸臣?究竟是重情義,還是性涼薄?究竟是貪戀榮華的權臣,還是心性堅忍的智者?

父親是第二種人嗎?她小聲地說:“父親,你忘記說第二種人的結局了。”

“第二種人的結局?”霍光溫和地凝視着女兒,笑了,很久後,他眺望着遠處說:“有的能全身而退、有的被粉身碎骨,不過,我想他們並不在乎,只要達到了自己的目的,結局如何,他們不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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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清早,霍光就領着霍禹、霍山、霍雲和霍成君去長安城外的霍氏宗祠,祭奠先祖牌位。

非節慶、非清明、非親人忌日,霍光的舉動在外人眼中未免奇怪,不過霍禹他們早就習慣。自小到大的記憶中,父親高興時,會來宗祠,不高興時,也會來宗祠。宗祠裡烏黑厚重的木門,氤氳繚繞的香火,似乎可以讓父親一切的心緒都平靜。

他們只是猜不透,父親這次究竟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朝堂上的一切都很順利,按理說應該是高興的,但青煙繚繞下父親的面容,卻有辨不分明的愁鬱。看似在笑,可瞧仔細了總覺得笑下揹負了太多東西,連一貫鎮定從容的父親似乎也覺得難以負荷。

祭奠了祖先牌位,一行人到廂房休息。

因爲不是正式的祭奠,霍光自己雖不吃葷腥,但並不禁子侄食用,所以霍山聽說剛從山中打了一隻鹿,忙命人架爐烤肉。

兩個丫頭挽着袖子,拿着鐵箸翻烤鹿肉,兩個婆子在一旁煨酒。霍禹、霍山、霍雲圍着爐子,邊吃酒,邊說笑。霍光倚在暖榻上,一邊啜着清茶,一邊聽着後輩們的笑語。霍成君嫌煙火味重,所以遠離了爐子,坐在霍光下首。她手中把玩着個酒盅,默默沉思,酒冷多時,她都沒有察覺。

“成君,你在想什麼?”霍光問。

霍成君臉色有些蒼白,往霍光身邊坐了下,輕聲說:“爹爹,就這樣放過雲歌了嗎?”

女兒的執念竟如此重!霍光暗歎了口氣,“雲歌現在無足輕重,如今朝中局勢不明,沒有必要爲了她,和孟珏勢不兩立。”

霍禹捕捉到“孟珏”二字,立即揮手讓丫鬟、婆子們都退下。

霍山卻理解錯了霍禹的意思,笑拿起鐵箸,夾起鹿肉來烤,“其實這東西要自己動手烤來吃,纔有意思。”

霍雲給自己倒了杯熱酒,狀似沒有留意,實際卻是凝神細聽。

霍禹說道:“爹,孟珏是我們的敵人,本就勢不兩立,越早除掉他越好。”

霍光淡笑,“雲兒,你說雲歌是從長安城郊的農家中搜出,你們知道雲歌之前被誰囚禁着嗎?”

霍雲的手猛地一顫,酒全灑到了衣袖上,幸虧恰好霍山急匆匆吃了口鹿肉,被燙到了舌頭,大呼小叫起來,把衆人的注意都引了過去。

霍雲趁機把酒杯擱下,偷偷瞟了眼霍成君,大大咧咧地說:“被人囚禁?不是劉弗陵安排雲歌藏在那裡的嗎?”

“如果是劉弗陵安排的,爲什麼沒有搜到國璽兵符?爲什麼國璽兵符最後會在劉詢手裡?孟珏說,雲歌之前被關在冷宮。”

霍雲、霍禹兩人都“啊”的一聲驚叫,滿臉吃驚和不能相信。霍禹恨嘆:“竟然就在我們的眼皮底下!”

“我們都低估了劉詢,這位皇上……實在不好應付。”霍光輕嘆了口氣,“他想要孟珏做他的刀,不過孟珏也不是個好相與的人,這把刀不肯順他的心意來刺我。”

霍光說話時,霍雲神色陰晴不定,瞅了好幾眼霍成君,霍成君卻只是低頭靜坐,一派泰然。

霍雲收斂了情緒,也垂目而坐,只臉上罩着一層濃重的寒霜,不知道的人還以爲他生氣於被劉詢戲弄了。

霍山把漱口的冰水一口吐掉,趕着問:“如此說來,孟珏倒不是我們的敵人了?”

霍禹冷着臉說:“是敵人,不過是需要拉攏的敵人,最好能讓他的刀鋒也對着皇上,犯不着逼得他和皇上聯手對付我們。”道理雖然明白,氣卻咽不下,霍禹說着話,猛地一下把面前的酒壺從窗戶砸了出去。

霍光聽到霍禹說的話,本點了點頭,看到他的動作,卻又蹙了蹙眉。他側頭看向一直沒有說話的霍成君,“成君,你怎麼看?”

霍成君擡頭一笑,“爹爹、哥哥的話都很在理。我只是有點擔心雲歌那丫頭,爹爹當時沒有在場,所以不曾上心,可我親眼看到她的眼神,就是現在想來,都是寒意沁骨,總覺得留着她,是個禍害。”

雲歌身有龍子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霍光並未告訴其他人。霍禹三人聽到他們的對話,都有些不能理解,但看霍光沒有解釋的意思,三人也不敢問。

霍光知道成君的話很對,留着一個深恨你的敵人,絕對不智。可是目前,孟珏和劉詢都在保雲歌的命,很難再動雲歌,只能容後再說。

“目前最緊要的是應付好皇上。新帝登基,免不了官員任免,如今又正要在關中和西域動兵,稍不留神,關中的兵權就會被皇上拿回,雲歌的事情以後再說。成君,你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爲進宮做準備,劉詢和劉弗陵不同,是個正常行事的男人,他應該會選納妃嬪,用後宮的力量影響朝堂,你肩頭的擔子很重。”

霍成君的眉頭不禁又鎖了幾分,沉默地點了點頭。其實,從她暗中把雲歌調換出冷宮,她和劉詢的戰爭就已經開始了。她不相信他,他當然也不會相信她。

幾人用完膳後,準備下山回長安。

除了開道的雜役,還有上百名侍衛前後守護,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行在山道上。霍成君坐着紅緞幔遮的小轎。霍禹三人騎着汗血寶馬。霍光來時本坐的是轎子,回時突然動了興致,命人尋了一匹青鬃馬,騎馬而行。

人雖多,卻訓練有素,沒有任何喧鬧聲,冬天的山谷又靜謐,只有馬蹄踩着山道的“得得”聲。

反正隨着隊伍而行,馬又馴服,不需太過操心,霍山已經在馬上打起了瞌睡。

突然,隊伍最前面人叫馬嘶,驚得山林中的鳥兒撲落落尖叫着飛起。

霍山的馬一個急停,霍山被摔了下來,他剛要破口大罵,卻看霍光他們都已經下了馬。

霍禹和霍雲拔刀,打算去護霍光。

霍光的表情很鎮靜,吩咐道:“不用管我,保護好你們的妹妹。”

霍禹、霍雲聞言,忙一前一後護住了霍成君,霍山發了一會兒懵,腦子裡面跳出“刺客”兩字,才總算搞明白了狀況,急忙拔出了刀,趕到霍成君身側。

外圍的侍衛紛紛拔出兵刀,準備阻擋迎敵,近身的侍衛則變換隊形,圍成了好幾個圈,將霍光他們護在當中。

最外的一圈,搭箭挽弓,隨時欲射;緊靠着往裡的一圈,人人都手持過人高的青銅盾牌,搭於地上,彼此密接,像一個青銅城堡;最裡面的兩圈侍衛,有的身着軟甲,擅長近身搏鬥,有的身着重鎧甲,隨時可以用自己的身子擋開刀劍。

霍光的身前身後,還站了幾個垂手而立的人,打扮如霍府普通家奴,但高鼓的太陽穴,顯示出極高明的內家功夫。

等一切佈置妥當,霍雲、霍山都平靜了下來,如此周密的保護,刺客怎麼可能突破?他們都握着刀,看向圈子外面。

只見無數白燦燦的刀影中,一根烏黑的鞭子在隨意遊走,如靈蛇吐信,詭譎敏銳,鞭子的末梢,總有辦法在密佈的刀鋒中尋到罅隙,攻入持刀人的手腕,輕輕一點,轉瞬即逝,人卻已如被毒蛇咬中,整個手臂都綿軟無力,刀也就掉在了地上。

眼看着侍衛一個個被鞭子掃中,來人漸漸攻到了近前,霍光這纔看清楚,刺客竟然只有兩個人!

前面的是一個黑紗遮面的女子。一匹黑馬,一襲黑衣,策馬慢行,好似遛馬。普通的馬鞭不過半丈,她手中的鞭子卻有三四丈長,舞得甚是漂亮,沒有半點殺氣,可鞭梢一點,就會有一個侍衛慘叫着棄刀。

女子身後,尾隨着一匹通體雪白的馬,馬上坐着一個男子,錦衣裘袍,金冠玉帶,端得是器宇非凡、華貴逼人,臉上卻戴着個猙獰可怕的銀狼面具,狼頭鑄造得栩栩如生,好似擇人慾噬。溫暖的陽光照射到銀色的金屬上,泛出冰冷無情的光芒,讓人從心裡透出陣陣寒意。面具上一雙漆黑的眼睛,如寒星般清亮,面對他們的重重陣仗,流露着毫不在意的冷漠。

從出現到現在,地上已經死傷無數,他卻只是坐在馬上,袖手靜看着一切,好似不僅僅他們的生死他沒放在心上,就是他前面那女子的生死,他也壓根不關心。

霍禹雖然性格傲慢,但自小被霍光嚴格訓練,又親歷過幾次血光激戰,從不知道害怕爲何物,可這次他的手有些發顫,未顧得上還有侍衛在和黑衣女子苦戰,就舉刀下令:“放箭!”

最外圍的侍衛,立即射出了早已搭好的弓箭。

黑衣女子的鞭子快速揮舞,幾丈長的鞭子,如一團旋風,將近身的箭全都卷落。

他們射出的箭,沒有傷到敵人,反而將在外面圍攻黑衣女子的侍衛全部射死。

霍山氣急,跳上了馬,“大哥,我出去會會她!”

霍光剛想開口斥責他,只聽一聲宏亮的馬嘶傳來,伴着山谷迴音,好似上千匹馬在嘶鳴。霍山座下的馬猛然一個拱背,將霍山摔下,緊接着彎下前蹄,跪在了地上。

霍禹、霍雲所騎的兩匹馬也是面朝男子的白馬跪下。而霍光所騎的青鬃馬雖沒有跪,卻是左跳右躥,極度不安,險些把幾個侍衛踢傷。

男子的白馬如同審查自己的臣子,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三匹汗血寶馬,滿意地刨了刨蹄子,又昂了昂頭,三匹汗血寶馬這才溫順地立起,俯首貼耳,再無以前“目中無馬”的傲慢姿態。

霍禹顫抖着手,舉起刀再次下令:“放箭。”

這次的箭比先前更加密集,而且動用了幾把弩弓,所以個別箭的勁力十分大,穿透了黑衣女子的鞭影,迫得女子拔出彎刀將箭擊落。

霍禹見狀,心中懊惱。早知道,應該帶羽林營的一個弩弓隊出來,任她武功再高,也得死在箭下。可是誰能料到?只是到長安城外拜祖,又不是打仗,這般的防護已是罕見。

“放箭!”

“放箭!”

……

黑衣女子在密集的箭雨中,艱難前行,好幾次都險象環生、危在旦夕,可她身後的男子仍只是策馬跟隨,冷眼旁觀,沒有任何相幫的意思。

“放……”霍禹的眼睛突然瞪大。

只看男子的白馬驀然加速,在漫天箭雨中如一道銀色的閃電,直向他們撲來,所有的箭都在一片可遮蔽天地的森寒刀影中墜落。

快到青銅盾牌前時,白馬一聲長鳴,高高躍起,如同流星一般,飛躍過侍衛重重的包圍圈,穩穩地落在了包圍圈內。他們以爲堅不可摧的青銅盾牌城堡,竟然形同虛設。

所有侍衛立即大亂,前面有黑衣女子,後面有這個男子,他們不知道究竟該阻擋誰。

霍光身前的幾個僕人同時出手。一人輕身躍起,想去攻擊男子,一人去斬馬腿,想將白馬砍倒。

白馬不等男子下令,就輕輕巧巧地避開攻擊,後腿同時一踢,給想偷襲它的人一個重重的窩心腳。三匹汗血寶馬見白馬遇險,突然發難,揚蹄爆走,見誰踢誰,阻止着任何想接近白馬的人。青鬃馬也是又叫又跳,極度不安,想要逃走。混亂中,霍成君險些被馬踢傷,霍山、霍雲忙全力護住她,和幾匹馬打成一團。

在極度的混亂紛擾中,男子的刀卻安靜得像漫天輕舞的雪花。如雪一般寒,可以將一切凝固,令人連血裡都透出冷;又如雪一般姿態曼妙、無處不在,每一刀都會落在人的要害。

實際只是眨眼的一剎那,可在霍光眼裡,一切都好似慢動作,男子的刀,弧光輕旋,燦若星辰,飄若流雲,似乎還述說着江南杏花雨裡的一場旖旎相逢,可擋在他面前的人全被無情地斬殺。

在他的刀鋒前,無堅不摧,保護霍光的幾個高手一瞬間就身首異處。

霍禹眼睛都已全紅,大叫:“保護大將軍。”

無數的侍衛如潮水一般涌上去,在衆人鋪天蓋地的刀光劍影中,男子突然棄馬,從馬上飛身而下,動作如鬼魅一般無聲無息。

霍光好似聽到衆人的驚叫,可是太快了,快得他根本來不及反應,脖子上已經一股寒意直透心底。

一切,立即,靜止。

只有一個戴着銀狼面具的男子,站立在,霍光面前。

他手中的刀,搭在,霍光的脖子上。

霍禹、霍山、霍雲的腦袋一片空白,霍光在他們心中是不可能倒的神,不管發生什麼,他都有辦法化解,霍光怎麼可能會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

霍成君呆了好一會兒,纔有點醒悟,立即大叫:“所有人都住手,退後!”其實不用她說,所有的人早已經停了動作,傻傻地盯着男子和霍光。

她看向男子,半恭敬半威脅地說:“你刀下的人是大漢的大將軍大司馬,你若傷他半分,辱的是大漢國威,大漢必傾舉國之力誅殺你和你的家族。不過,如果你肯放下刀,不管你是有冤,還是有求,我們都會盡力答應你。”

霍光雖然面色有些發白,卻沒有任何慌亂,脣邊反抿着抹淡笑,從容地問道:“不知公子來自西域哪國的王族?汗血寶馬脅如插翅,日行千里,被視爲馬中的‘天馬’。據《史記》記載,大宛國貳師城附近有一座高山,山上有野馬,奔躍如飛,可是速度太快,人類根本無法捕捉,於是大宛國人想了個辦法,在春天的晚上,把五色母馬放在山下,野馬與母馬□後生下的就是汗血寶馬。我朝武皇發兵二十萬求汗血寶馬,得了千匹,視若珍寶。可汗血寶馬的優異就是來自野馬的寶貴血脈,我朝汗血寶馬傳到現在,雖然神駿,卻早已經不能算真正的‘汗血寶馬’了。你的這匹白馬,想必是野馬馬王的後代。老夫年青時,也曾去過西域,卻沒有機會去大宛,說來還沒有見過真正的‘汗血寶馬’,倒是該多謝公子,讓老夫一睹天馬神姿。”

霍光竟在刀鋒前,侃侃而談,如果不是眼前的景象太怪異,聽的人肯定以爲他是在和子侄講古。男子卻毫無所動,只是一言不發地靜站着。

忽聽得馬蹄“得得”,卻看是黑衣女子騎馬而來。因爲霍光遇險,衆人心神被懾,根本不知道黑衣女子何時離去。

黑衣女子在馬上回道:“三少爺,五個想去搬救兵的人已死。”

霍光的臉色終於變了一變,他想拖延時間的心思竟然完全被看透。他強笑了笑,開門見山地問道:“公子若想殺我,老夫早已斃命,你想要什麼?”

男子的聲音冷漠如冰,“我要見雲歌,大將軍命人將她接來,她若毫髮無傷,你自然也毫髮無傷。”

再過半個時辰就是原定的雲歌問斬時間,看來此人是專程來救雲歌。霍光呆了一下後,反倒輕鬆起來。原本懷疑此人會和劉詢有瓜葛,不料竟是爲雲歌而來,那就好!如果此人是劉詢的盟友,霍氏可就兇險了。

霍成君想張嘴道明實情,卻又遲疑起來。如果來人知道雲歌已經不在他們手裡,會輕易放棄父親嗎?他刀下的人可是大漢的大將軍大司馬,不管他提什麼要求,都可以實現,錯過了今日,絕不會再有下次機會。

霍光本是多疑的人,可是很奇怪,他相信這個把刀架到他脖子上的人。這人舉止間的倨傲,竟讓他覺得幾分熟悉,“雲歌的罪名早已撤消,已經放出大牢,如今在諫議大夫孟珏府上。”

男子深盯了他一眼,一言不發地撤刀、轉身,上馬。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眨眼的工夫,他的人已經在馬上。

仍有幾十個鎧甲森寒的侍衛手持刀戈,圍在他身周,他卻視若不見,十分從容地策着馬離去。

他來得莫名其妙,走得也莫名其妙。

一地的屍首,衆人的心驚膽寒,竟好似只是他的一場遊戲。

霍山怒喝了一聲,將手中的寶刀扔向他。

霍禹如夢初醒,立即下令:“追殺來人!陳田、王子怒立即去調羽林營。”

男子聞聲回頭。

霍山的刀在空中,呼嘯着直直擊向他的臉。衆人都以爲他肯定能避開。卻不料,男子不避不閃,任由刀直直擊在了面具上。

“啊!”

不少人的驚叫聲中竟透出了一絲惋惜,卻是驚叫未完,就變成了目瞪口呆。

只看銀狼面具從中裂開,男子卻毫髮未傷,顯然他是有意如此,猙獰的面具下,竟是一張清冷異常的俊顏。

男子的目光在霍光面上微頓一下,轉回了頭。

不過一瞬。

一匹白馬,一匹黑馬,迅速消失在山林中。

看清楚男子容貌的剎那,霍光如遭雷擊,眼前一黑,直直向地上栽去。

霍雲忙扶住了他,“伯伯,伯伯……”

霍禹、霍山、霍成君都立即圍了過來。

“爹,爹!”

“伯伯,伯伯!”

七叫八嚷中,幾個僕人又是給霍光順氣,又是燒艾草給霍光嗅。

霍光的氣息略微平順,人卻遲遲不能回神,似乎在發呆,又似乎在思索。半晌後,他對霍禹吩咐:“不許再追那個人了,也不許對任何人提起今天的事情。”想了想,他又吩咐:“回去後,把今天的侍衛全都安排到邊疆參軍。”

霍禹雖心中不解,卻不敢發問,只能連連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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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歌是三月見過的最聽話也最冷漠的病人。

不管多苦的藥,只要端到她面前,她肯定一口喝盡,不管多疼的鍼灸,她都能毫不皺眉的忍下來。

可是,別的事情上,不管花費多少心思,她都視若無睹。

她對所有人都很冷淡。那種冷淡,不是居高臨下的傲慢,而是小心翼翼的戒備。

三月想起她以前眼神中純淨的笑意時,會覺得很心酸,也終於能體會到幾分公子的心境。連她這個旁觀者都如此,當事人的心中滋味只怕絕非“心酸”二字能道明。

冬日的天黑得早,所以晚膳也用得早。

三月服侍雲歌用完飯,收拾了餐具出來,卻看淡青的冥光中,兩個人立在院子裡,一個黑紗遮面的女子,一個背光而立的男子。

三月自恃武功不弱,可這兩個人何時進入院子,又在這裡站了多久,她竟一無所覺。更何況,雲歌住的地方,二師兄和五師弟輪班帶人守護,這兩人竟能不驚動任何人,就站在了院中。

她謹慎地後退了一步,用力將餐具砸向地面,“來人!”

男子好似有些不耐煩,大步向屋內行去。

三月想攔,一根鞭子,悠忽而至,鞭尾幾探,已將她去路全部封死。她看到男子進了屋,又聽到屋內傳來雲歌的驚叫聲,急得要哭出來。如果雲歌再有意外,她如何向公子交待?

黑衣女子看到她的樣子,輕聲說:“從你準備晚膳時,我就跟在你身後,看得出來,你對我家小姐很費心照顧,多謝你!”

隨着她的話語,她手中的鞭子漸漸慢了下來,三月恍惚了一瞬,終於明白了女子話裡的意思,“雲歌是你家小姐?”

八月、九月匆匆跑進來,看到三月被人襲擊,二話不說就左右攻向黑衣女子。出手就是殺招,三月大駭,對黑衣女子叫道:“小心!”

剛跨進院子的孟珏,卻是叫道:“竹姑娘,手下留情!”

阿竹袖中的彎刀收了回去,人斜斜飛開,三月替她擋下了八月的劍招,九月的雙刺被孟珏匆忙間扔過來的一塊玉佩砸到了地上。

阿竹向孟珏行了一禮,“見過孟公子。”

孟珏作揖回了一禮,“多年未見,你一切可好?幾時到的長安?”

“很好。中午剛到。”

孟珏看向屋子,“曜也來了嗎?”

阿竹解釋道:“雲歌要被砍頭的告示貼到了敦煌郡,知情人就立即趕來向三少爺通報消息,不是我們不信任孟公子,實在是兄妹連心,沒有辦法不擔心,請孟公子見諒。”

孟珏神情黯淡,向阿竹作揖,“哪裡敢怪罪?當年曾在雲歌雙親面前許諾過照顧她,不想照顧成了這樣,該是我向你們賠罪。”

阿竹側身避開,溫和地說:“我相信公子已經盡力,只是……我家少爺的脾氣,還望公子看在雲歌兒的份上勿往心裡去。”

孟珏點了點頭。

“我們剛到長安,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雲歌究竟做了什麼要被砍頭?”

孟珏沒有回答,半晌後,才說:“如果雲歌想說,她會自己告訴你們。”他猶豫了一會,還是走向了屋子,到了門口,卻再不往前。

這幾日,如木偶人一般的雲歌,終於有了幾分人氣,低頭而坐,眼淚一顆顆地滴到被上。坐在榻側的男子,盯着雲歌,劍眉深鎖,似乎很生氣。

兄妹兩人,一個只是坐着,一個只是垂淚,大半晌都一句話不說。

以男子的寡言少語也終於受不了了,“雲歌兒,你啞巴了?我問究竟誰欺負你,你怎麼一句話不說?哪裡來的這麼多眼淚?”

雲歌仍只是沉默地掉眼淚。

雲歌自小是個話簍子,沒人搭理都能自己和自己嘀咕半日,幾曾沉默過?男子又是心疼,又是氣悶,平生第一次放軟了聲音說話,“誰欺負了你,你告訴哥哥,我幫你有仇的報仇,有怨的解怨,好不好?收拾完了他們,就帶你回家,你想要什麼,我都幫你去尋,你想要去哪裡玩,我也都陪你去。”

沒想到雲歌的眼淚不但沒有停,反倒一下撲到他懷裡,嗚嗚地哭起來。

三哥有些無措,雲歌兒只在二哥面前會如此,在他面前一貫嘴硬調皮,他身子僵硬,似乎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好一會後,才學着二哥的樣子,輕拍着雲歌的背,只是做來極不習慣,臉上的表情很是古怪。

他看向站在門口的孟珏,孟珏抱拳一禮,他卻只微挑了挑脣角,眼中全是不屑的譏諷。

孟珏淡淡一笑,好似淡然自若,實際全身都在戒備,只要雲歌的手指指向他,下一瞬到的肯定就是她三哥的刀鋒。

雲歌哭了會兒,慢慢收了淚,靠在三哥的肩頭問:“我還以爲你們都不要我了!爹呢?娘呢?二哥呢?你們怎麼都不來看我?”如果三哥能早點到,也許一切……

雲歌說着話,眼睛裡面又有了淚光。

這丫頭把砍頭當家族聚會嗎?三哥微蹙了蹙眉,沒有回答。

阿竹回道:“老爺和夫人還不知道,去年他們從吐蕃回來時,路經達阪山,碰上雪崩……”

“什麼?”雲歌現在如驚弓之鳥,一點刺激,就臉色煞白。

阿竹忙道:“老爺和夫人性命無憂,只是人被困在了山谷中,一時半會兒出不來,怕是要等到春天,待雪化一些,才能設法出來。”

“那,那……”

“小姐不用擔心,三少爺會把食物、衣服都準備好,雕兒會把東西都帶進山谷。”

三哥蹙着眉說:“你別閒操心!我看爹把那當成世外仙居了,竟然命我送毛筆和大食的地毯進去,還指定毛筆要用羊脖子上的毛做,地毯要大菊花樣式的。”

“二哥呢?”

三哥的臉色有點難看。

阿竹剛想說話,三哥不耐煩地說:“全家最笨的是你!二哥的事情,他自己會擺平,實在不行了,還有我,輪不到你操心,你的事情呢?究竟怎麼回事?若沒有重要事情,我們立即回西域。”

阿竹柔聲問:“小姐,我看你面色不好,是病了嗎?”

雲歌沉默了一會,說道:“三哥,我的事情我也會自己處理好。我知道家裡肯定有很多重要的事情等着你去辦,你和阿竹先回去吧!”

“你不和我回家?”

雲歌眼中淚意朦朧,“現在不,等我……處理完一點事情,我會回去的。”

三哥凝視了一會兒雲歌,點了點頭。雖然是兄妹,可人生都只屬於自己,沒有任何人可以替代另一個人的人生。

三哥冷聲說:“不要讓我下次冷不丁地又收到你要被砍頭的告示!”

阿竹輕聲說:“三少爺一看到告示就立即上路,從知道消息到現在,幾乎沒休息過。”

三日內從西域趕到長安,即使神駿的汗血寶馬都會累呀!何況三哥的身體本就不好。雲歌自小產後,只覺得心裡如結了冰,連血管裡的血都是冷的,現在卻覺得不管發生什麼,總有一個小小角落會是暖的,好想就此縮回那個溫暖的角落裡面去,可是,想到孩子……

如果他活着的話,會有疼愛他的舅舅;會有武功高強的阿竹陪他玩;還有一個會做菜的娘,她會做給他天下最好吃的東西,她會帶他去爬天山,去吐魯番吃葡萄……

可是,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他什麼都沒有看到,就被人殘忍地帶走了!

雲歌擡眼看向了孟珏。

孟珏平靜地微笑,一切情緒都被遮掩住。

雲歌眼內的寒芒,刺入他墨黑的雙眸中,很快就被吞噬乾淨,竟是激不起一點驚瀾。

三哥突然說:“雲歌兒,我替你另安排一個住處。”

雲歌有些不解,難道三哥的勢力伸展到了長安?可父親不是不許他們踏入漢朝疆域嗎?但能離開孟府,絕非壞事,雲歌點了下頭。

三哥一言不發地抱起了雲歌,向外行去。孟珏讓到了一旁,三月想說話,卻被孟珏的眼神阻止住。

這段日子以來,從未有過的安心。雲歌窩在哥哥懷裡,沉沉而睡,迷迷糊糊中覺得馬在爬山,睜開眼睛一看,果然人在山道上。

又行了一會兒,雲歌看四周有不少墓碑,不禁問道:“三哥,這是哪裡?”

“你小時候不是一直問,有二哥、有三哥,怎麼沒有大哥嗎?”

“嗯,可是爹孃總是不肯回答,每次我問,娘看上去又是傷心又是自責。二哥後來和我說不要再惹娘傷心,等我長大,他會告訴我的。”

三哥勒住了馬,停在一個宏偉的陵墓前。

他抱着雲歌跳下馬,淡淡說:“這就是大哥。”

雲歌“啊”的一聲,因爲小時候早已猜到大哥已死,所以驚訝遠大於悲傷。大哥的墳墓竟在漢朝!

她向前走了幾步,仔細看墓碑上的字:“哀侯霍嬗”墓碑側下方還刻着幾排小字:“嘉幽蘭兮延秀,蕈妖淫兮中溏。華斐斐兮麗景,風徘徊兮流芳。皇天兮無慧,至人逝兮仙鄉。天路遠兮無期,不覺涕下兮沾裳。”落款刻着“思奉車子侯歌孝武皇帝劉徹”

雲歌看到前面的詩還未覺什麼,待看到“孝武皇帝劉徹”的落款時,猛地一驚,大哥是什麼人?武帝竟然會爲他的離去而“不覺涕下兮沾裳”。

雲歌剛想問,卻看三哥跪在了墓前,恭恭敬敬地連磕了三個頭。見一貫倨傲冷漠的三哥都如此恭敬,她也忙跪了下來,面朝陵墓磕頭,“大哥,對不起。我不知道你也在長安,現在纔來給你行禮。”

三哥行完禮後站了起來,雲歌問:“原來二哥的霍不是名,而是姓,大哥和二哥都姓霍,我們兩個也姓霍,對不對?我還一直以爲我們和匈奴人一樣,是沒有姓氏的。哀侯?大哥怎麼會是漢朝的侯爺?爹孃爲什麼不把大哥的陵墓遷走?留大哥一人在這裡,好孤單。”

三哥沒有回答,目光看向了陵墓側面,冷聲說:“霍大人已經聽了很久,心中疑問應該已解。”

霍光從松柏林中緩步而出,面色異樣的蒼白。

霍嬗?霍光?雲歌心中一震,似乎明白了什麼,本就還在病中,身子一軟,就向地上倒去,阿竹忙抱住了她。

霍光細細審視着三哥的面容,半晌後,好似才確認了一切,“你叫什麼名字?”

“霍曜。”

霍光笑着點頭,“日、月、星爲曜,天地七星爲曜,像大哥起的名字。”看向雲歌時,笑容卻有些勉強,“雲歌是大哥的小女兒?”

“父親的老來女。”一向不多話的霍曜,又特意補了一句,“我們家最寶貝的一個。”

“大哥他……他……”霍光的臉色越發得沒有血色,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我爹和我娘都很好。霍大人應該不喜我在長安久呆,我會立即離開長安,不過雲歌還想在長安再玩一陣子,我就把她託付給霍大人了。”

霍光怔了一瞬,剛想開口,霍曜卻劍眉微揚,飄然退後,護住了雲歌,脣角一絲冷笑,“好個霍大人!”

半晌後,霍光聽到陵墓四周悉悉漱漱的聲音。

霍光忙道:“不是我的命令。”又揚聲命令:“是誰?立即出來見我!”

只看霍成君策馬而來,“爹,女兒看你獨自一人出城,放心不下,所以偷偷跟了來。女兒已經命人包圍了這裡,可爹爹你怎麼……”霍成君怎麼都想不明白,一貫謹慎小心的父親怎麼會和刺客如此接近,難道不怕再次被挾持嗎?

霍光叫道:“成君,命所有人都退下,你過來,爹有話和你說。”

霍成君遲疑了一會兒,跳下了馬,慢慢走到霍光身側,驚疑不定地看看霍光,再看看雲歌他們。

霍光指了指霍曜和雲歌,語聲艱澀,“那是你的哥哥和姐姐,你過去給他們行個禮。”

霍成君眼睛大瞪,嘴巴圓張,滿臉震驚。

雲歌卻是驀地扭轉了頭,緊咬着脣,身子不停地顫着。

霍光對霍曜說:“供奉祖宗靈位的宗祠就在不遠處,既然來了,就去給祖先上柱香吧!還不知道有沒有下一次。”

霍曜想了一瞬,點了點頭。

霍曜帶着雲歌在霍氏的列祖列宗牌位前,依次磕頭、敬香。行到“霍去病”的牌位前時,霍曜看牌位前面的香爐內香灰甚厚,香爐卻纖塵不染,眼中的冷凝不禁淡了幾分。

雲歌怔怔看了會兒“霍去病”的牌位,喃喃說:“這就是爹爹的真名了,我聽過這個名字的。”

霍光對霍曜說:“你放心回西域,雲歌在長安一日,我一定會盡心照顧她一日。”

霍曜拱手爲揖,終於說道:“多謝叔叔費心。”

霍光看着他和大哥相似的容顏,眼眶一酸,忽覺得衆多的計較、憤怒、不解、擔心都不重要了。這麼多年的恨憾不就是大哥莫名猝死、嫂子自盡嗎?不就是大哥的無後嗎?

敬完香後,霍光讓霍曜坐到他身旁,細細問着大哥和嫂子的一切。

霍光心情激盪下,恨不得讓霍曜把所有的事情都仔細告訴他,可霍曜不喜說話,又心冷性淡,霍光問十句,他不過幾個字就答了過去。

霍光聽得心急,卻無可奈何,阿竹見狀,說道:“霍大人想知道什麼,以後可以慢慢問雲歌兒,雲歌兒是個話簍子,一件小事,她都能講一天。”

霍光看了眼縮坐在角落裡的雲歌,再看看縮坐在另一個角落的成君,只覺面上笑容僵硬,乾笑了兩聲,將尷尬掩飾了過去。

霍光想到霍曜常年在西域遊走,心內一動,欲張口詢問,卻遲遲不能開口,只覺那個名字竟有千金重,壓得舌不能言。

霍曜見他再無問題,起身想走,霍光一急,不禁衝口而出,“曜兒,你可聽說過馮嫽?”

霍曜面容冷淡,只微微點了點頭,就再無下文。

霍光想問,卻不知道從何問起。流年匆匆,已是多少年過去了?怔怔半晌,嘆了口氣,擺了擺手,“你們兄妹還有許多話說,我不耽誤你了,你去和雲歌道別吧!”

霍曜微一頷首,向雲歌行去。

霍光將一切情緒都收到了心底,面上又帶上了慣常的從容鎮定。

立在燈旁的阿竹將剛纔的一切盡收眼底,忽地開口說道:“西域人怎麼會不知道馮夫人的名字?解憂公主在漢朝積弱的情況下,聯西域諸國,阻匈奴、羌族。她將漢人的文化、醫學傳授給西域各族人,用懷柔的手段讓西域各族對漢朝心生景仰,這些事蹟,西域人盡皆知,可她的功勞至少一半來自馮夫人。”

霍光雖未說話,眼神卻是一暗。好一會兒後,仔細打量着阿竹說:“你這番話不是一般西域人說得出來的。”

阿竹的面容被面紗所遮,看不清楚神情,只聽她接着說:“我記得多年前,老爺、夫人還和馮夫人有過一面之緣,三人相談甚歡,大醉而散。老爺很少贊人,卻曾說過馮夫人和解憂公主是‘巾幗豪傑’。”

霍光一呆,眼內神色似喜似愁,竟有幾分少年人的扭捏,喃喃問:“大哥……大哥他真的這麼誇讚她們?”

阿竹點了點頭。

霍光忽又想起一事,既喜且憂地問:“大哥當年威名赫赫,她又聰慧異常,她可猜到大哥的身份?”

阿竹道:“我不知道。馮夫人也許猜到了,也許沒有。”

霍光低頭不語。

阿竹向霍光靜靜行了一禮,退了開去。

霍曜坐到雲歌身旁,看到雲歌消瘦的面龐,十分心疼,連話都不願多說的人,竟然重複問道:“雲歌兒,你真的不隨我回去嗎?”

雲歌呆呆地望着三哥。

霍成君是她的妹妹?!她深恨的人竟然是她的妹妹?

她該怎麼辦?

……

霍曜從懷內掏出一個東西,放到雲歌手裡。

觸手柔軟,雲歌低頭一看,眼淚頓時奪眶而出,急雨一般灑了下來。

烏黑的發繩,其上掛着一副女子的耳墜。自從星下盟誓後,它終於又回到了她的手中。

霍曜本是想讓雲歌開心,不明白怎麼又把妹妹的眼淚招惹了出來,幾分懊惱地說:“我記得你小時候哭着鬧着要這個東西,這次出來,看娘不在,我就給你偷偷帶出來了,早知道如此,就不……”

雲歌緊握着發繩,哽咽着說:“多謝你,三哥,真的,多謝你!”手中的發繩柔軟溫潤,雲歌的心卻如被尖冰所刺、鮮血淋漓的痛。她俯在哥哥的肩頭,低低卻堅定地說:“我要留在長安。”

霍曜掃了眼霍成君,問:“你想留在霍府嗎?如果你不喜歡,我替你另找地方。”

雲歌下巴靠在哥哥的肩頭,眼睛卻盯着霍成君,一字字地說:“就住霍府。”

霍曜撫着雲歌的頭,極溫和地說:“只要你覺得高興,不管你想做什麼都去做,若需要幫手,就派人來找我,這世上,我只知道你一人是我妹妹,別人,我都不認識。不過,記住了,等心頭舒服一點時,就忘記長安,回西域,我們叫上二哥一起去爬天山。”

三哥罕見的溫柔中透着好似洞悉一切的理解,雲歌眼淚嘩嘩直落,嗚咽着點頭,心中卻明白天山依舊,人已不同。

等雲歌不哭了,霍曜牽着她,走到霍光面前,“叔叔,侄兒告辭。”

霍光站了起來,“路上小心。見到你爹,就……就……”兄弟二人只怕永無相見之日。這些年,他所做的事情,大哥應該全都知道,一切言語都顯得蒼白無力,霍光苦笑了一下,說:“你安心回去吧!我會照顧好雲歌。”

霍曜對霍光行了一禮,轉身而去。

雲歌追送到門口,看三哥和阿竹翻身上馬,策馬離去。

寒夜中,三哥的背影越行越遠,雲歌覺得心中唯一的暖意也越去越遠,到最後,只有掌中的一副耳墜,刺得掌心陣陣疼痛。

霍光咳嗽了幾聲,清了清嗓子說:“雲歌,當心身子,不要站在風口裡。過一會兒,等僕人備好馬車,我們就回家。”

雲歌將發繩小心地掛到了脖子上,輕撫了一下上面的墜子,默默走回了屋內。

一直不說話的霍成君卻是猛地一下把懷中的手爐砸到地上,從榻上跳起,急匆匆地要衝出屋子。

霍光斷然喝道:“成君!”聲音中有不容違背的威嚴和隱含的警告。

霍成君停在了門口,看不見她的神色,只看寒風吹拂,鼓得她的衣裙簌簌直抖。好一會後,霍成君緩緩回身,盯着雲歌,行了一禮,“姐姐見諒,是妹妹無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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