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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云山聽得心裡百味俱雜,即盼着永遠打撈不住,那她尚有一絲生還的希望,又怕她若真沉於河底,與魚蝦爲伍,豈不是連最後入土爲安也是奢望。

翠嬸見胡云山心不在焉地去解馬的繮繩,本來一個活釦,倒解成了個死扣,她急忙過去推開雲山的手,一面幫着解繮繩,一面勸道:“你以後要學着照顧自己,再不可向從前一樣鋒茫畢露,如今你人單勢孤,自是非昔日可比。”說話間繮繩已經解開,她把繮繩遞到雲山手裡,順手從胸前解下帕子,擦了擦眼睛。

胡云山看着翠嬸老淚縱橫,心裡更不是滋味,把繮繩握在手裡,感激地說道:“這些年爹多虧了你們照顧,我做兒子的不但沒在膝前盡過孝,反倒把他老人家氣病了,只可惜世間沒有賣後悔藥的,現在如何說、如何做,都爲時已晚,爹就只能求叔叔嬸子們多費心了。”說着深深鞠了一躬。

翠嬸趕緊拉起他,心裡頓增無限感慨,不怪人常說順風成長的孩子未必是好事,也得讓他們歷練歷練才能成人。

胡云山飛身上馬,衝翠嬸抱了抱拳,看着遠方掩映在雲霧中的胡家大院,帶着有家不能回的愁暢,打馬而去。

胡云山坐船回上海之際,途經翠嬸所指韓玉露落水之處,站在船頭,深鞠了三個躬,從懷裡拿出一張紙,卻是一篇誄文,他雖書念得不少,終是新式教育,在吟詩做賦上並不十分上手,只能求人代寫了一篇,雖知道韓玉露是才女,於這些之乎者也不知是否看得懂。那代筆之人字跡雖不錯,他還是重抄了一遍,因他聽慧姍說過玉露喜歡‘張書景’的字,所以抄寫之時,格外上心。

想着韓玉露至死不知道張書景其實就是胡云山,心裡很難受,因他性格懶散,不想給自己招惹麻煩,別說是慧姍就連胡老爺也不知張書景是何人,否則以慧姍多嘴的性子,再加上胡老爺好攬事,一到年節,或者鄉下哪家大婚之日,所有的楹聯、福字等等還不統統都得他給包了。即使上海也只有靖華及寒雲公子兩個人知道他。

他低頭看着誄文,心裡卻愴愴然,又怕打擾到旁人,只聽輕聲念道:

民國七年之初,紅紫芳菲之月,蓬船之上,夫胡云山無瓜果慰藉,謹以此誄悼念亡妻玉露之魂前曰:竊思妻自臨世以來,迄今已有十八載。其家世代書香,有西施之美,無西施之病,有玉環之容,卻無禍民之心,而今卻因嫁錯夫門,落得英年早逝。金風未遇,無玉露所依,何日是雲開霧散之期。嗚呼哀哉!豐才富藝,絕色之容,情馳天際,思棲雲涯,追悼良時,心存目憶。惟日惟月,以陰以雨,愛而不見,我心毀如。萬物無心,風煙若故。佳名鎮在,望河傷娥。暮樹蒼蒼,哀摧無際。維昔之時兮亦如此,維今之心兮不如斯。山之不仁兮,斂怨以德。金屋千秋兮永無主,木交枸兮風素素,鳥自鳴兮飛翼翼。吊孤影兮孰我哀,私自憐兮痛無極。夜寢皆感兮何響不哀,窮求弗獲兮此心隳推。號無聲兮何續,神永逝兮長乘。嗚呼哀哉!杳杳香魂,茫茫天步。邀子何所。苟雲路之可窮,冀傳情於方士。嗚呼哀哉!

誄文雖不甚長,但是一直念下來,他已泣不成聲,真是滿紙辛酸淚,雖上面很多字他看不甚懂,但依自己之心,溶合字面之意,兩者皆出自肺腑,竟覺得寫出了他心底之痛。

多虧此時因甲板上風大,乘客們都躲進船艙裡,否則以他胡少爺的身份,在此又哭又瘋,必定成爲他日衆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他拿出火柴,想將誄文燒掉,偏一陣大風吹過,將他手裡的誄文差點兒吹落河裡,慌亂去搶間,手裡的火柴卻被刮落到水裡。沒辦法只好將誄文重新猜在兜裡,想回家重擺祭桌時再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