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就到了過年。
這個新年對於安遠侯府來說,卻註定得不到安詳喜樂。
先是沈源和沈謙相繼被害,而矛頭直接指向的卻是輕易撼動不得的皇帝的爪牙青衣衛;然後便是朝中複雜多變的情勢,雖然沈氏最終仍舊是熬過了一個又一個難關,但恪王奪嫡之路卻仍然甚不平坦,隨時隨地都要警惕着皇帝再拋下一個驚天巨雷。
但這些對沈棠來說,卻不是最重要的,她的孤寂憂慮只因爲從小相依爲命的雙生弟弟去了戰火紛繁的西疆,而一向被傳說地神乎其神的沈氏鬼衛卻已經許久都沒有再帶出一絲一毫西疆的消息了。
她對着鬼衛遞過來的最後一封信件呆立了許久,上面言簡意駭地說明西疆的戰況比想像中要艱難複雜許多,不只沈榕每次都一馬當先,戰在隊伍的最先鋒,便是四皇子也屢屢拋開自己的皇子身份,與位階最低的兵士一起衝鋒陷陣。
至於沈榕的情況,四皇子的情況,陳生的情況,卻絲毫不曾提及。
沈棠呆呆地出了神,西疆的戰況,到底是有多艱難複雜?從前的那羣遊牧散部,即便忽然得了高人指點,一股腦地擰成了一團,縱然依仗着身強力壯的優勢和對邊境複雜多變情況的熟悉,也不至於一夕之間,就強大到了能讓西疆數十萬兵士久攻不下折損良多的程度。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雖然鬼衛之後再沒有信件送達,但她卻始終都覺得沈榕的境地甚是安全,並不曾發生什麼危險。他們是雙生子,所謂心靈感應什麼的,雖然不是傳說中那樣地神秘奇詭,但總還是有一些的。
她對着明晃晃的燭火幽幽地嘆了口氣,忽明忽暗的光亮下,她口中呼出的熱氣轉眼便就消逝無蹤,只留下越發惆悵的夜和更寂靜的空間。
靠在牀榻上的曹芙忽然出聲,打破了這屋內的寧靜和蕭肅,“棠兒,明日我便就想回學士巷去,好些日子沒見着祖父祖母了,我很是想念他們呢。”
明日便是大年三十團圓夜,曹芙自從搬來與沈棠同住之後,便只在碧痕的掩護下回去了一次,自小便不曾離開過祖父母的她,在這舉國團聚的日子自然是越發想念祖父母的。
沈棠卻很是遲疑,“青衣衛的人在學士巷那兒佈滿了樁子,最近京畿衛的人夜常常出沒於那,曹爺爺來信叮囑說不讓你回去,我也是這個意思。”
但曹芙卻很堅持,“如今天下學士的人心已定,這絕非我祖父一人就能扭轉的,想來也沒有什麼危險了。況且,祖父也會回家與祖母團聚,他們兩位老人家都不懼風險,我又怎能爲了那未知的危險而連家都不回了呢?”
安遠侯府再好,畢竟不是自己的家,沈棠再貼心,又怎及得上自己的祖父母?
沈棠望着曹芙堅定無比的眼神有些動容,她沉吟了良久後,方纔點了點頭,“既如此,我便多派幾個人保護着你,安然將你送回家,但願這大好的新年,那些人能夠消停一些。”
曹芙終是在第二日的清早在碧痕和數十名鬼衛的護送下,悄然地回到了學士巷曹府。
出人意料地,在年夜飯前,沈灝卻問及了曹芙的行蹤,他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但卻依舊低聲地向沈棠問道,“那位曹小姐,怎麼不曾過來?”
沈棠眉頭輕皺,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
曹芙自然是輕衣簡裝地回家的,這事雖然做得未必多麼隱秘,多半是瞞不過青衣衛那些老狐狸的,便是告訴了沈灝也不算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但她心下卻極其排斥沈灝對曹芙的過分關注,她知道他的關注源自於曹芙那酷似自己孃親方氏的側臉,但方氏早已經魂逝多年,且究其原因,沈灝難逃罪責,但他此時卻這般地表現,讓她感到非常不舒服。
這時,沈紫嫣滿面容光地進了花廳,一見到沈灝便將手攀至他的手臂上,不知不覺地便隔開了他和沈棠,她嬌笑着喚道,“爹爹”
沈灝向來最疼愛這個女兒,雖然就嫁給了自家的外甥,又同住在一個府邸,但畢竟沈紫嫣如今已經是蘇家的媳婦了,又甫一嫁過去,便做出了替公爹納妾來的彪悍事,他便是再寵愛她,也不得不要顧及沈明月的面子,少不得要冷落她一些。
但此刻卻不必,這頓年夜飯一吃,舊的一年便就算徹底過去了,新的一歲即將來臨,便是沈紫嫣做了再大逆不道的事情,今日也不該再故意給她臉色看。
更何況,沈灝自來荒唐慣了,並不覺得沈紫嫣替公爹納妾的行爲有多麼地離經叛道。
他的注意力立馬便被沈紫嫣吸引住了,方纔對沈棠的問話一下子便丟到了腦後,他笑意盈盈地望着氣色紅潤的愛女,只見她身後除了一個長相妖嬈打扮卻甚是素淡的女子外,並沒有其他人跟着,不由問道,“驀然怎麼還不來?你公爹婆母呢?”
沈紫嫣抿嘴一笑,“婆婆病了來不了,公爹呀,大概是婆婆不來,他也不太好意思來吃我們沈家人的年夜飯吧。至於驀然,他隨後就會到的。”
沈棠見他父女兩個親暱地談話,不由鬆了口氣,她悄悄地將身子挪了出去,然後在榮福的身旁坐了下來,低聲地問碧笙,“沈紫嫣身後那女子,眼生地很,你可知道她是誰?”
碧笙湊近了一些,壓低了聲音說道,“那便是二小姐從萬花樓給姑老爺贖回來的一個花娘,好像叫做窈娘。奇怪,沈氏的家宴,二小姐帶她來做什麼?”
沈棠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姿態恭順的窈娘,便收回了目光。
過不多久,蘇驀然果然到了。
他穿着一身半新不舊的青衫,似乎又清減了一些,以至於身上的衣裳看起來顯得有些肥大,他的臉色並不怎麼好,眼神中寫滿着煩亂與苦寂。
他如同一個沒有生氣的木頭人一般向屋內的衆人行過禮,然後便任由沈楓拉着坐了下來,沈楓不知道在問他什麼,他並不回答,只是目光呆呆地望着桌上漸漸布上的菜色,沈楓問得急了,才偶爾點個頭或者搖個頭,像是失了神一般。
沈棠狀似無意地望了一眼碧痕,看到她的臉色還算是鎮定,但眼中卻有着濃得化不開的心疼,她眉頭微微一蹙,便低聲說道,“碧痕,這時候文清想必已經到了,他們母子三人難得團聚,又都是謹慎守禮的人,我猜他們定是窩在了廚房那裡聚了。你回去讓他們到廂房用餐,然後便流下來好好招呼他們吧”
碧痕的身子微微一僵,但隨即她便應道,“是,小姐。”
沈棠望着她遠去的身影,在心內暗暗地嘆了口氣,碧痕對蘇驀然的愛意那般明顯,若是讓沈紫嫣或者秦氏看了出來,決不是件好事。
大夫人莫氏一切安排停當後,便請了衆人入座,她徐徐地說道,“郡主雜事繁忙,將這過年節的任務派給了我,只是府中還帶着熱孝,老夫人臥病在牀,幾個孩子都嫁的嫁,遊學的遊學,並不如往年那樣人多熱鬧。因此我便簡單備下了這桌宴席,只盼來年我們侯府一切都順順當當的,等明年的年夜飯再請郡主給我們辦一桌好的。”
她話音剛落,便聽到秦氏笑嘻嘻地說道,“大嫂就是謙虛,這桌酒水雖然沒有大葷,但每個菜色可都是精緻非凡的,可見大嫂花費的心思之巨,明年郡主若是想蓋過去,可是真有點難。”
這話說得有些不倫不類的,卻明裡暗裡地都在擠兌着莫氏,但莫氏卻是淡然一笑,她的嘴角微微撇動了一下說道,“雨柔說笑了,快用飯吧,如今天冷,這些菜雖然看着精緻,但涼了就不好吃了。”
若是往日,沈明月夫婦沒有來參加家宴,不管是老夫人或者是莫氏,總歸是要開口問一聲的,但今時不同往日,飯已過了三巡,竟然並無一人出聲相詢。
沈紫嫣便有些忍不住了。
她突然放高了聲音,對着立在身後伺候着的小丫頭說道,“搬個凳子過來,再拿個乾淨的碗來,這個,這個,還有那個,多夾一些。”
然後又柔聲衝着身後立着的窈娘說道,“你是公爹的姨娘,論起來也算是我的長輩,非要跟在我身邊伺候我,這算是個什麼事呢?再說,如今你可是雙身子的人了,若是立得久了有了什麼三長兩短,那讓我可怎麼有臉面對蘇家的列祖列宗?快,快坐下。”
窈娘一時有些驚惶,身子略向後退了兩步,囁嚅着說道,“不……不用了,窈娘豈敢?”
秦氏便裝腔作勢地怒喝道,“紫嫣,你這是作什麼?她不過是蘇家的姨娘,怎麼能坐我們沈家的席次,讓人知道了,豈不是要讓人笑話我們侯府沒規矩?”
是哪家的姨娘倒並不是重點,往日也曾有過丫鬟被老夫人賜了席位的事情,只是窈娘乃是花娘出身,在座的身份都是非富即貴,又豈能與一個風塵中打滾過的花娘同坐一個席次?
沈紫嫣忽然掩嘴笑了起來,“哎呀,瞧我,真是一着急便就糊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