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未出閣時,不管是在淮南還是在侯府,若是無有旁人,沈棠都是和碧笙碧痕一塊用膳,同坐一桌,同食一鍋,如同家人,並不分主僕彼此。
碧笙對這樣的生活習以爲常,沈棠叫她坐下,她便自然地坐了下來。倒是文繡心裡暗暗有些驚詫,但想到沈棠素來對她倆親切隨意,何況今日府中主子除了臥病的王妃還在,其他人都去了保國公府,料想不會有人來,因此倒也安心坐了下來。
外頭是寒冬凜冽,屋內卻是暖意盎然,上品的銀屑炭驅走了屋內的嚴寒,火鍋中翻滾的食物卻暖和了身體腸胃,碧笙的逗趣話語又讓屋中平添了幾分歡樂,沈棠很喜歡這樣簡單的小意趣。
但這寧靜歡樂,很快就被不速之客打斷。
院子裡的小丫頭步履匆忙地跑了進來,“回世子妃的話,江表小姐來了。”
文繡和碧笙聞言立刻便立了起來,退到了沈棠的身後,她們心知,這江蓉蓉素來最愛挑事,主僕同桌而食又是犯了忌諱的,若是讓她抓到了把柄,小姐是一準要受到王妃責難的。
文繡心細,看到桌上她和碧笙的碗筷還在,不由要上前收走,卻被沈棠阻止了,“不必這樣忐忑,江蓉蓉便是看到了,又有什麼關係?”
文繡搖了搖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和碧笙將碗筷拿出,放到這邊的案上就行了,主僕不可同桌而食,但主子賜食卻是不無不可。”
沈棠知道文繡素來謹慎,便也隨了她,等屋內收拾好了,這才讓小丫頭引了江蓉蓉進來。
江蓉蓉打扮得富貴豔麗,氣焰並沒有因爲即將爲妾而有所收斂,反倒更趾高氣昂了起來,“我來是奉了姨母之命來通知你的,我的賣身契已經簽好了交給了姨母,你這幾日就着手準備我和譽哥的好事吧。”
這語氣倨傲得很,倒顯得她這個沒有名分的妾侍要比沈棠這個堂堂的世子妃還要高貴一般。
沈棠輕輕笑了起來,“爲妾者的契約當交予主母保存,你又非爲父王妾,母妃怎可能收下你的賣身契?你還未開臉,但這妄言之罪已經犯下了,這可倒讓我有些猶豫,是否該向母妃請罪,將你的事作罷了。”
她冷冷地說道,“禍從口出,我們瑞王府要不起信口開河胡言亂語之輩。”
江蓉蓉氣極,“你你就不怕姨母治你忤逆之罪嗎?”
沈棠有些憐憫地望着她,“這些年你在北疆,難道母妃從未教習過你道理規矩嗎?不遵父母意,確實是忤逆,但阿意曲從,陷親不義纔是最大的不孝。這道理,我便是站在諫官面前,也絲毫無錯的。”
江蓉蓉微微一愣,這些她確實是不懂的,只是她向來跋扈慣了,又怎麼會輕易服軟,她恨恨地說道,“我父雖然只是小吏,卻也是官身,我是官家嫡女,便是作妾,也是良妾。我早打聽過了,良妾不需要籤什麼賣身契,這不過是你誆騙我的手段罷了。你說的那些我不懂,但長者賜,不可辭,這道理我可是知道的。”
她昂起頭來,囂張地說道,“不管你願意還是不願意,只要姑母下命,我和譽哥必然會成其好事,你等着瞧吧”
沈棠輕輕地嘆了一聲,“你還真是可憐……”
江蓉蓉有些不可置信,她原以爲這言之鑿鑿的叫囂,必定會讓沈棠感到憂慮害怕,卻不曾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反映,她有些不甘地問道,“你說什麼?”
沈棠笑着說道,“你應該知道自己的身世吧?那自然也該知道忠勇伯府的那些舊事。既如此,深惡你母親的王妃,又怎會將你這個伯爺都不待見的孩子,偏偏地接到北疆去?”
江蓉蓉渾身一震,隨即卻說道,“譽哥入京爲質,姨母膝下虛空,她將我接去北疆,是想有個寄託,這豈非人之常情?”
她厲聲喝道,“你究竟想說什麼?是想離間我與姨母的感情嗎?若果真如此,我勸你不必費這樣的功夫了。當年的事,確實是我母親和三姨的不是,但姨母大量,並沒有將這些記在心裡,她待我如己出,視我爲寶珠,姨母對我的好,絕非你可以隨意幾句話,就能挑撥得了的”
沈棠搖了搖頭,“厭惡一個人,若不是與她針鋒相對處處爲難,就是視她如無物半分都不在意。但其實還有一個方法,捧殺。”
她哀憐地嘆了口氣,“捧殺捧殺,先捧再殺,若是深惡痛絕某個人,那這先捧後殺的招數,要比明着疏離她爲難她,來得更惡毒一些。”
江蓉蓉不敢置信地望着沈棠,“捧殺?你說的什麼胡話,姨母怎麼會捧殺我,她爲什麼要捧殺我,她哪裡捧殺了我”
沈棠輕輕說道,“我且問你,王妃可曾教過你爲人處事的規矩禮儀?可曾教過何爲進退何爲拿捏何爲舉止何爲風度?可曾教會你何者爲輕何者爲重何者爲緩何者爲急?你若做了錯事她可曾罰過你又可曾告訴你因何罰你?”
她看着江蓉蓉瞬間灰敗的臉色繼續說道,“我再問你,你可曾讀過書明過理?可曾習過琴棋書畫可曾練過編織女紅?可曾有過閨中好友?可曾出席過正經的茶會花會?”
江蓉蓉的神色從憤怒到震驚然後又陷入了迷茫之中,她低低地呢喃着,“進退……女紅……”
沈棠笑着說道,“這些都是教養女兒所必須要做的事,普通的大戶人家尚且如此,何況是親王之尊的王妃?若她果真拿你視若親生,那教導你的規矩必定會更嚴。若是你什麼都不曾有過,這些年來在北疆瑞王府裡不過只是被縱容着任性胡鬧跋扈囂張,空長了一身驕橫的壞毛病而已,這樣的你,有什麼資格說是被王妃深寵的?”
她輕輕嗤笑着說道,“你仔細想想,這世間哪裡有人捨得讓自己得寵的女兒去爲人妾的?妾生子女,爲庶子女,既不能承爵,也不容易出仕,分家時不過粗粗打發幾注財罷了,又有什麼得用的?”
這番話挑起了江蓉蓉內心深處偶有過的懷疑,但她卻依舊不敢相信,“我母親雖然丟了忠勇伯府的臉面,但與王妃卻是無礙的,她若如你說的那樣要……要捧殺我,但我對她來說,卻又有什麼好讓她捧殺的呢?我不信”
沈棠知道江蓉蓉雖然嘴上這樣說,但心裡卻已經有七分相信了,她抿了抿嘴脣,頗有些同情地說道,“你應該是知道的,代替你母親嫁給南方那位老伯爺的,是王妃一母同胞的親妹,她自嫁去南邊後,命運多舛,沒少吃苦頭,幾度差點遭逢大難,後來還是這邊忠勇伯府派去了四個有能耐的嬤嬤,這才鎮住了場面,但她身子壞了,不能得子嗣,如今過得很是不堪。”
她嘆了聲說道,“王妃素來最疼這個二妹妹,卻因爲你母親,她的境況如此可憐,你以爲……你真的天真地以爲,即便如此,王妃還是會真心地疼愛你嗎?”
江蓉蓉腳步踉蹌地退了幾步,她不想相信這些推論,但直覺卻讓她不得不相信,她的臉色有些慘白,連聲音都開始顫抖了起來,“不……不會的”
沈棠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柔聲說道,“有些事,身在局中自然看不清楚,但旁人卻是樁樁件件都分明得很。我說這些,只不過是可憐你自幼失牯,卻被人矇蔽,險些中了人的毒計,葬送了自己的一輩子,至於是真是假,你自可以回去慢慢地想,細細地分辨。”
她略提高了聲音說道,“若是你覺得我就是想要挑撥離間,那便將這些告訴你的姨母,讓她來懲治我好了。你知道,我是不懼的。”
碧笙聽了沈棠的命將陷入迷茫和困頓掙扎中的江蓉蓉送了回去,文繡卻很是不解地問道,“小姐,您這是何時查到的消息?”
沈棠笑嘻嘻地說道,“我猜的。”
她隨即補充了一句,“雖然是我猜測的,但應該八九不離十。”
文繡低頭沉思了一會,有些擔憂地說道,“這江蓉蓉並不是個聰明人,我怕她將這些話都告訴王妃,到時候王妃若是震怒,那隻怕會對您發難……”
沈棠搖了搖頭,“她不會的。江蓉蓉雖然不聰明,但卻也是不笨的。蓮蓮跟我說過,江蓉蓉每回去忠勇伯府時,大家都對她頗爲冷淡,忠勇伯和忠勇伯夫人的臉色更是難看,她非草木,自然能察覺到,再看看忠勇伯府裡對女兒們的教養,我看她心中早就生了懷疑。只是從前沒人肯點撥她罷了。”
文繡點了點頭,“若是這回,小姐能將她點撥醒,那她便不再會與我們爲敵,反倒還能成爲一個助力了。”
沈棠笑着搖了搖頭,“她心裡可還掛念着我的夫君呢,又怎會成爲我們的助力?我不過是想拿她來噁心噁心王妃罷了。順便,試試看王妃的底線……能到哪裡。”
瑞王妃的稱病不過是一種蟄伏,但趙譽的身世卻只能在她奮起時方能探得清楚明白,在她還不願意揭示底牌之前,沈棠也只能以這樣蜿蜒曲折的手段來拋一塊探路石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