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裡雖然換下了素幡,但沈楓卻並未出孝,他依舊着了一身淺藍泛着白色的衣衫,笑容溫和,“棠兒喚我來,是新得了什麼珍本,還是又尋着了什麼古籍?”
沈棠笑着請他坐下,“威王妃前日送了本失傳的古譜來,往上細數,倒是有些年頭了,算得上是極古的珍本,因此特地請了大哥來,請教一番。”
她一邊說着,一邊從碧笙手中的托盤裡,取出那陳舊地有些破爛的琴譜,遞了過去。
沈楓小心翼翼地翻着手上的琴譜,像是對待極其珍貴的寶物,等仔仔細細地翻閱了一遍之後,才點了點頭說道,“確實是失傳了的古譜,看那樂調的起承轉合,着調重音,若是猜得不錯的話,這應該是從南邊得來的。”
沈棠輕輕撫掌,“果然是太學院的琴魁,看來這古譜當真註定是要到你手裡頭的。”
沈楓眼神一亮,隨即卻又很快地顯出黯然來,他幽幽說道,“這些日子來,你想方設法地替我尋了不少古籍,花了不少心思就罷了,還不許我將銀子還你,我若是再收下這古譜,心中不免有些……”
沈棠撅起了嘴來,“咱們兄妹,還計較這些?我於琴道只不過是一些微末技巧,對這珍本也並不感興趣,若是不給了你,難道還留着在這裡發黴生蟲不成?”
沈楓聽了忙道,“這樣珍稀的古書,自然要好好養護,哪能有着它毀了?”
話剛出口,隨即便意識到這不過是沈棠讓着他收下的小伎倆,擡頭看着沈棠忍俊不禁的模樣,他也忍不住笑了出聲來,“棠兒你真是……都是快要嫁人的人了,怎能還這樣調皮?”
沈棠眼睛微眨,裝作不經意地問道,“說起來,大哥也到了要說親的歲數,左右也不過就是一年半載的功夫,大伯母總會替你籌謀。若是未來的大嫂也如我這般偶爾調皮一下,難道大哥還會將她打包退回不成?”
沈楓苦笑着說道,“我父孝在身,何曾想過這些?倒是我娘……罷了,到時候依着她便是了。”
沈棠心下微微有些驚詫,大伯母莫氏深居簡出,輕易都不見人影,但聽這語氣,卻似乎心中早就拿定了主意。
她不由問道,“婚姻大事,干係一生,大伯母選的人選自然是好的,但若是大哥不喜歡,那豈不是也算憾事一樁?難道大哥心裡,就從來都沒有裝過什麼人嗎?”
沈楓彎起了嘴來,他的語調裡有着若有似無的惆悵,“所謂姻緣姻緣,皆在一個緣字,喜歡不喜歡是緣,能不能過好也是緣。既然都是同一個緣,那我只求能得一處事利落,能撐起一房重擔的妻子,至於她是誰,相貌如何,都不重要了。”
他轉過臉去,低落地說道,“等我出仕,自然是要搬離侯府的,因此我需要一個殺伐決斷的當家主母,而不是什麼喜歡的女人。”
沈楓說的,都是實話。照道理來說,沈灝襲爵之後,就能準備分家事宜,然後大房便就得搬出去了,但因大房的地位特殊,這侯爵的爵位原本就是大房的,而沈楓又年少還在守制,因此族中從未有人就此提出過異議,沈灝自然也不敢輕易將這話說出。
但沈楓遲早都要成家立業的,到時,便是沈灝不提,族中自然也會有人說起。
沈棠微微有些發愣,過了許久,才狀似輕鬆地又問道,“大哥可還記得曹太傅家的曹芙姐姐?”
沈楓擰着眉頭想了一陣,這才點了點頭,“便是去歲曾來府裡住過一陣的那位曹小姐?自然是記得的。”
沈棠笑着說道,“聽說大學士宋衝大人的長子,前去曹府請了婚呢”
沈楓張開嘴,輕訝了一聲,“是青禹兄”
但他又隨即笑了起來,“青禹兄是曹太傅看重的人物,求娶曹小姐,倒也算是順理成章,一個是書香門第,一個是清流世家,才子配佳人,當世佳緣啊”
沈棠見他表情自然,稱讚和祝福皆發自真心,便就知道他對曹芙果然是無心的,這樣的結果她本該高興的,但卻不知怎得,感到心酸,替曹芙感到心酸。
她略有些生硬地說道,“是啊,書香門第的女子溫柔知禮,當初我還曾想過要替榕兒娶這麼一個女子回來。”
沈楓怔怔地望着几上的茶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等過了許久,才嘆了口氣,“我們這樣的人家,娶了那樣的女子,豈不是白白害了她嗎?門當戶對這句話,何其真知,避免了很多不幸,這樣的錯誤,犯過一次就罷了,絕不要再犯第二次。”
沈棠一窒,知道他所指的,是自己的母親方氏。
沈楓深覺自己說錯了話,忙道,“我的意思是,別想那麼多了,與其操心你將來會有一個什麼樣的嫂子,還不如好好地繡繡你的嫁妝,安心待嫁。”
他將手中的書冊在沈棠眼前晃了晃,笑着說道,“那我就告辭了,多謝你的古譜,真是迫不及待想要彈奏一番了。”
沈楓的身影還未曾全部消失,沈棠便匆忙進了內室,“你還好嗎?”
曹芙靜靜地坐在那裡,眼眶又紅又腫,顯然是又哭過了,她勉強扯出一個笑容來,“早就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了,所以……我沒事。”
她請了碧笙替她重新梳洗,又施了厚厚一層粉,等一切都煥然一新,再看不出來異狀後,她便向沈棠告了辭,回了曹府。
不管曹芙究竟想通了沒,曹太傅府與宋大學士府聯姻的消息還是很快就傳了開來,不管是門第還是人品,這一對都是天造地設的金童yu女,又因兩家與世無爭的家風品格,竟破天荒地獲得了上至皇上太后世家朝臣下至黎民百姓一致的讚頌和祝福。
沈棠心裡卻並不好過,因爲曹芙黯然離去的那夜,她聽說沈楓喝了一夜的酒。
所謂造化弄人,說的便是如此了吧?
但有些事情,開始便註定了的,無法改變,也無力改變,即便拼上所有去做了,又能如何?只不過是在不對的時間,不對的地點,遇到了不對的人,如此而已。
消失了很久了趙譽終於出現了,以那樣詭異卻又讓人感動的方式,在納徵儀禮上出現。
他依舊紫袍襲身,風神俊朗,玉樹臨風地傲立在堂,大手一揮,嚴知便推進來一個板車,上頭似是放了什麼物件,但以紅綢遮住,一時看不清裡頭裝的是什麼。
沈灝有些好奇地問道,“世子這是……”
趙譽笑着說道,“瑞王府的聘禮皆停在了院中,已經由郡主派來的嬤嬤開始點收。這車上,卻是我對大小姐的一點心意。”
嚴知將板車上的紅綢揭去,赫然是一隻巨大的鳥籠,裡面裝的是一對活雁。
堂上衆人一陣唏噓,開始竊竊私語了起來,便是沈灝這樣見慣了各種新奇玩意的人,也不免驚歎道,“這是活雁”
雁羣多在氣候溫暖的南邊,南疆一帶倒是常見,但京城屬於北地,氣候偏陰寒,甚少能見到活雁,便是有人自南方將雁帶回京城,但也不知道是水土不服還是氣溫不適,存活率極低。
大周遵循古禮,男女結親講究三書六禮,納吉納徵都要以活雁見禮,但這活雁難得,因此後來便都以家鵝代替,倒是雁羣甚多的南疆,卻偏偏風化開放,不講究這古禮,因此整個大周朝,這幾百年來,這納徵禮上竟是頭一次出現活雁。
趙譽笑得迷人,“譽以活雁爲禮,聊表真心,還望岳父大人放心將大小姐交給我。”
趙譽的這番舉止很快便不脛而走,這浪漫的舉止讓衆多閨中貴女和閨中貴女的孃親懊悔不已,早知道浪子回頭金不換,便該儘早下手,今日這受盡讚歎尊崇,必將引以爲美談的女主便是自家的孩子了。
倒是沈棠,在榮福的取笑之下,有些哭笑不得,她一臉無奈地望着在籠中楚楚可憐地看着她的一對活雁,想要將它們趕得遠遠地,卻又不捨得趙譽的情意,只好悲愴地在心內獨白,“我對鳥禽類無愛啊魂淡”
自從幼時被舅父養的一隻鳥禽咬過以後,向來都強悍淡定的沈棠,被發現了第一個弱點,那就是面對鳥禽類尖尖的嘴,深沉的眼,層層的羽毛,她感到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了來,完全地不自在,若是離得太近,她隨時都有暴走可能。
碧笙見了她糾結的模樣,不由好笑道,“姑爺的一片心意,小姐可千萬別糟蹋了。京城去南疆可好遠的距離,這一來一回的,又正好遇着大熱天,嘖嘖,可受了不少的罪,這倒也罷了,偏偏這雁最難養了,姑爺能將這對活雁帶回來,可是歷經了千辛萬苦的。您不愛鳥禽,我來替您養着吧。”
她自說着,便自顧自地將雁兒帶到了自己的房間內去,只留下終於覺得舒坦了的沈棠,在屋內低低地嘆道,“真是令人爲難啊”
話剛說完,卻只覺得眼前一晃,某男滿是無奈略顯失落又有些撒嬌地欺身上前,“我辛辛苦苦得來的雁兒,害得我臉都花了,你就這樣不待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