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笙悄悄地在沈棠耳邊說道,“我又看到了那個人,那日坤和宮外我跟丟了的那個。”
沈棠的神色頓時凝重了起來,她想了想,轉身對孫嬤嬤淺淺一笑,“我這便回去了,嬤嬤還請留步。”
孫嬤嬤自然是恭恭敬敬地將她主僕二人送至了門口。
碧螺巷細小狹長,寬大的馬車並不能進入,住的人家又不多,因此巷道寂靜,並沒有別的什麼人經過。
碧笙低低地道,“方纔您與孫嬤嬤在屋中說事,我怕在院子裡晃盪會被綿雨瞧見,便纏了小聽去巷子外的北街走動。誰料剛到北街就看到了那張臉,我對小聽撒了個謊,讓他先回府去等我,便跟了上去。那人似乎對南街這裡的地形十分熟悉,轉了幾個彎彎道道,便就不見了。我不敢亂闖,便迴轉來請您定奪。”
沈棠問道,“你見到他進了哪?”
碧笙有些遲疑,但想了想仍舊肯定地說道,“是。我跟到前面的獅子巷那塊才把人跟丟了,但我仔細看過了,獅子巷的盡頭只有一座府邸,他若是沒有進去,也不曾出來,難道還會憑空消失了不成?”
沈棠低低地沉吟道,“獅子巷,是永寧伯府吧……”
碧笙點了點頭,“正是。”
沈棠眉頭微蹙,當日將舅父屍身送回來的那位,應與青衣衛脫不了干係,碧笙又曾見他身着禁衛軍的服色出沒於宮廷,這樣的人,不該與永寧伯府沾染上關係纔是。
她斂了斂神色,“這事須得徐徐圖之,切勿打草驚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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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即她的臉上又顯出嚴厲之色,她重重地道,“至少,如今我們又多了一條線索。”
駕車的車伕見她兩個翩翩而來,忙跳下了馬車,恭敬地沈棠準備了墊腳的凳子,“大小姐請。”
沈棠輕搖衣袖,上了馬車,一路上她的思緒正如這奔騰顛簸的馬車一般,起伏波動,不曾停歇。
七月二十五日,一晃便就到了。
沈棠正好整以暇地歪在美人榻上,聽着碧笙說起了這幾日來各院的動靜。
“秦夫人最近既不吵了,也不鬧了,反倒讓老夫人和二爺起了愧疚之心。老夫人就不提了,壓箱底的好東西賞了不少;二爺可是連續歇在了宜香堂好幾夜了。”
沈棠心中突然覺得澀澀的,沈灝當年能爲了秦氏,離棄了自己的髮妻兒女,想來對秦氏確然是有情的,即便他後來難掩紈絝子弟花心濫情的本性,但在他心中,最愛的那份卻應是仍舊留給了秦氏吧?
碧笙見她臉上表情不虞,便趕緊轉移話頭,“大少爺的左臂大夫說已經無礙了,但傷筋動骨一百天,老夫人仍舊拘着他不讓出門。不過我聽暖雪說,大少爺可一日都不曾閒着,這一個多月來看的書都能疊成小山高了。”
沈棠心中微微一動,最近幾次去看大哥,他的案前擺放的都是行兵佈陣的兵法謀略,莫非大哥真的想投筆從戎,要去軍隊歷練一番?
她正思量着,麝香匆匆地進來稟告,“回小姐,二爺過來了。”
沈棠臉上閃過一絲驚訝,語氣卻仍舊平靜無波,“知道了,我立刻便去正堂相迎。”
她一邊讓碧笙替她將鬆散開來的髮髻繫緊,一邊問道,“明日便是沈灝迎娶榮福郡主的大喜之日,你說他這會來我這裡,所爲是何?”
碧笙想了想,“莫非是來叮嚀囑咐小姐的?既是續娶,那便是正經的繼夫人了,後日一早小姐和二少爺是要到芳菲院給新夫人請安磕頭的。”
沈棠的眼眸低垂,她想起了那個晚上,沈灝特特地趕到了城外的碧桂園別莊,爲的不過是將他明日要與秦氏成親的婚訊通知孃親。
他走後,孃親抱着自己和榕兒親了一遍又一遍,她強笑着不讓自己流下眼淚,那些擔心和憂慮,眷戀和不捨的呢喃即便隔了那麼多年,仍然時常入夢,聲聲在耳。
沈棠的眼神驀地冷了下來,猶如冰霜一般,再不見一絲溫度,她似乎是強自壓制住心中快要奔涌而出的劇烈感情,用力地咬了咬嘴脣,說道,“走吧。”
月桂園的正堂裡,沈灝一身寶藍色的錦袍,戴着千年沉香木做成的發冠,一張玉也似的俊臉看不出年紀來,滿身貴介公子的風流倜儻氣,卻皺着眉頭,不斷地踱來踱去。
沈棠進來時,看的便是這副景象,她的嘴角噙着一抹冷笑,輕輕地對沈灝福了一禮,“棠兒見過父親。”
沈灝立時便頓住了腳步,他望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兒,一時竟不知要說些什麼好,過了良久,他才幹巴巴地問道,“棠兒最近都在忙些什麼?”
這話中似乎帶着些乾癟的討好,讓沈棠覺得渾身都有些不太舒服,她細聲回道,“回父親的話,棠兒閒時便看看書,作作畫,並不曾忙些別的什麼。”
他問得生疏,她答得疏離,一時間堂內的氣氛便有些尷尬。
沈灝咳了幾聲,把手一揮,說道,“坐下說話。”
沈棠盈盈一福,便坐了下來,一雙晶亮的大眼直直地注視着沈灝,等着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沈灝心中有些慌亂,也不知是怎麼回事,他每次見到這個端莊沉靜的女兒時,心情總是有些忐忑,即便她笑意盈盈地立着,像一朵玉蘭花般靜謐美好,他卻總會莫名生出畏懼之意來。
他想,也許是因爲這個女兒身上有着方氏的氣韻吧。
對方氏,他儘管從不提起,但心中到底是有愧的。少年夫妻,也曾恩愛過兩年,又是死在那麼尷尬的日子,若說能完全無動於衷,那是騙人的。
正因爲心中存着的這份歉疚,他才更不敢面對沈棠姐弟,總覺得欠了他們什麼,但卻又無力償還無法償還,也再也償還不起了。
但想到臨來時雨柔帶着霧氣的那雙眼,她又是難過又是憐惜的囑咐,她說,“夫君,迎娶榮福郡主爲繼室,對侯府,對您都是一件大好事,將來有了這麼強大的妻族,您出去應酬行走的時候,哪個還敢暗地裡小瞧您?”
她當時低低地嘆了口氣,“只要您能好,那我便就也好,就算要稱一個十六歲的丫頭做姐姐,我也心甘情願。只是……大小姐和二少爺一向心高氣傲,從不服人,若是後日一早行禮的時候,我怕到時候出了差錯,惹了郡主不快,那好事就變成壞事了。”
他想了想,面上雖然仍舊有些訕訕的,也不敢對上她的目光,但終究是鼓足了勇氣,將心中藏着的話說了出來,他有些躲閃地道,“明日新夫人便要進門,以後你們便算是又有了母親。”
他頓了頓,略有些小心翼翼地瞥了沈棠一眼,見她臉色平靜,目光溫和,便又接着說道,“你和榕兒雖是元配所出,是爲嫡子女,但對繼室夫人卻也是要稱一聲母親的。後日早晨的請安,還需要向繼室夫人奉茶行跪拜大禮。這些,想必早有人來教過你了,爲父此來,不過是叮囑你一番,到時候莫要失了禮,讓人看了笑話。”
沈棠低低地笑了起來。
沈灝一愣,擡起了頭,他有些不解地望着她,“棠兒……不願意?”
沈棠的語調溫和,但眸中卻是一片冰冷,她淡淡地道,“父親的吩咐,棠兒怎敢不從?”
她的語氣雖然淺淡,但臉上的笑容卻不曾褪去,只是這明明是溫和有禮的回話,在沈灝的耳中聽起來,卻難受地緊。
他心中一時堵得難受,便急急地起身,“既如此,那棠兒你且自忙去,爲父還有要事,就不留了。”
也不等沈棠回答,他便落荒而逃。
碧笙望着沈灝的背影氣呼呼地道,“這二爺怎麼回事,巴巴地來一趟 ,就是爲了惹小姐生氣的?好好一番囑咐的話,怎麼他說起來竟像是防賊一般難聽?就這麼信不過小姐嗎?”
沈棠冷冷地一笑,“沈灝從未主動登過我月桂園的門,今日來得蹊蹺,這多半不是他自己的主意。秦氏的用意不過就是想離間我與沈灝,最好我一時衝動,血氣上涌,待後日一早,對榮福郡主行些不尊之事,她便滿意了。”
碧笙又是憤恨又是苦笑不得,“這秦夫人也太看不起小姐了吧,這麼低級的段數,她也還指望着小姐能上她的當?”
沈棠冷哼一聲,“秦氏不過是個草包,若不是靠着永寧伯府嫡長小姐的身份,又是老夫人的親侄女,沈灝還對她有些情份,以她的心計謀算,莫說是大伯母,便是柳姨娘一個人,就能將她捏死不知道多少次了。”
她微微一頓,眼神越發冷了,“但她至少成功了一半,現在我對沈灝的不屑,又添上了這麼一條,對沈灝的恨,又濃烈了那麼一點。”
碧笙安慰地扶着沈棠的手,低低地道,“小姐莫氣了,爲這樣的人氣壞了身子,不值”
沈棠聞言卻是一笑,她的眸光微閃,脣角的弧度彎得更大了些,狡黠之至,“其實,秦氏的打算倒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