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陽王靜默地看着榮福的棺木落葬,想到她這兩年來所受的苦,眼角終是留下了感慨的淚花,但他還是很快擦去了眼淚,剛毅地轉身,堅忍地離開。
榮福自然不在棺中,她此刻正躺在南郊別莊的繡房內,在沈棠親自看護下悠悠轉醒,景陽王的暗部早就在下葬途中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她換下。
沈棠將藥汁喂入她口中,笑着說道,“我已經讓碧笙去煮粥了,你五日不曾進食,一開始不能吃得太硬太油膩,等過兩日才能恢復飲食。”
榮福的臉色仍有些蒼白,但她的神情卻十分興奮,“我父王還沒有來嗎?”
話音剛落,景陽王便撩開珠簾進了來,他坐到榻前捏了捏榮福的臉蛋,難掩激動地說道,“雖然棠兒再三安慰,但這幾日來我這顆心卻是一刻都不曾放下過,如今看到你好端端地在我面前,這才能安了心。”
榮福發現景陽王的眼角尚有淚痕,有些愧疚又有些心疼地喚了一聲,“父王……”
景陽王拍了拍她的肩膀,“什麼都不必說了,今夜先睡個好覺,等明日一早我們就啓程去西疆。”
沈棠一驚,“王爺是要跟郡主一塊走?皇上那裡,怎麼肯答應?”
作爲趙氏宗室中絕對有權威的長者,又是擁立趙慕的有功之臣,在羽翼未豐的今日,皇上是絕對不肯放景陽王離開的。
景陽王輕撫鬍鬚,笑着說道,“我也曾以爲會拖一陣時日,許是因爲痛惜本王喪女的心情,皇上竟然很爽快地答應了。”
他轉頭對着榮福說道,“你大哥得了金印,繼位爲景陽王,他向來英果明達,你大嫂又是個賢惠懂事的,王府交給他二人,我能放心地跟着你一塊去西疆。爲了王府操勞了一輩子,也是時候該出去走走,會會老朋友了”
沈棠見他們父女情深,心中不由生出苦澀來,她拉着榮福的手說,“自此之後,你我相隔萬里,下次再見時也不知是何年何夕,更不知道是何種光景,我只盼你能夠和陳大哥相依相守,幸福一生。”
榮福一時動容,眼中流轉着晶瑩的淚光,但她卻爽朗一笑,“傻丫頭,不過萬里之遙,又不是天各一方,你是人所矚目的世子妃,舉止進退多行一步都不得,但我從此卻不再是郡主了,若是想你得慌,我就來京城看你,又有何妨?”
景陽王也道,“我兒趙善是個值得信賴的人,將來你若是遇到什麼難解之事,可以去找他,我早就交代過他,他定能爲你效犬馬之勞。”
第二日,景陽王以散心爲由,輕車簡騎帶着化妝成小廝的榮福離開了京城,朝陽下,城門前,沈棠揮別這世最知心的好友,心中很是不捨,但卻更多祝福,榮福終於要去追尋自己的幸福和生活去了。
而自己呢?安遠侯府尚未理清乾淨,瑞王府更是一團亂麻。
沈灝的喪事過後,便該是新任安遠侯的請封,安遠侯府的情況有些複雜,若不是沈源過世時,沈楓並不滿十五,是輪不到沈灝承世子位後來襲爵的,但爵位這種事情,不是買賣貨物,尚有個討價還價,一旦錯過了,就再無迴轉的可能。
因此,便算是沈榕還不滿十五,但身爲沈灝唯一正經的嫡子,又素來與皇上親近,受太后疼寵,朝中衆人都認爲這爵位該是順理成章的事,不會也不該再出什麼意外了。
但聖旨下達,皇上不知是因爲什麼緣故,以沈榕未滿十五爲由,又將安遠侯的爵位還給了沈楓,此舉一出,滿城皆驚,便是突降光環的沈楓也只是驚嚇而絲毫不見歡喜。
沈楓臉色沉重地將聖旨遞給了沈榕,“二弟,這事是你做的嗎?”
沈榕很是坦然,“我倒是想,但卻不是。”
得到聖旨之後,沈榕是錯愕的,他確實曾誇過海口說要將爵位還給沈楓,但後來經過各種歷練,知道這事幾乎是不可能實現的,因此便歇下了心思,一心想着要將沈氏發揚光大,沈氏強,則沈楓強,如此也算是一個補償。
但他胸懷寬廣,內心其實是不願意拘泥在侯府這樣的高門大戶之中,一輩子做個內斂深沉殫精竭慮的侯爺的,因此在片刻錯愕之後,竟然生出些隱隱的歡喜來。
初時,他還怕蓮蓮因爲地位驟變而感到不快,但蓮蓮同樣充滿興奮的雙眼卻讓他有些忐忑的心安定下來,蓮蓮眨着晶亮的眼,鼓着肉嘟嘟的腮幫子問道,“這樣,我們是不是縱遊九州四海,甚至可以去西疆看看你灑過熱血的地方了?”
所以此刻,沈榕可以真誠地笑着對沈楓說道,“這爵位本來就該是大哥的,皇上下這道旨意,雖然有些奇怪,但總算是撥亂反正,解了我一段心事。”
沈楓卻搖了搖頭,“你我不過是沈氏的一個枝葉,誰做這侯爺並不重要,我擔憂的是皇上此舉的用意。他明明知道,你執掌沈氏的暗部,卻將爵位不按常理地給了我,這是要引得我們兄弟反目啊”
沈榕經之提醒,也察覺到了其中的蹊蹺來。
他低聲說道,“姐姐嫁給了譽哥,身後有瑞王的支持,蓮蓮的身後是忠勇伯和衛國大將軍,而我手中又掌握着沈氏的核心,若是我有心反抗,大哥你就成了徒有虛名並無實權的傀儡。”
沈楓點了點頭說道,“而我母親與泰安侯不和,我的身後一點勢力也無,在這種境況之下,要想扭轉頹勢,就不得不依靠外力,若是此時有人助我,那你我兄弟必有一爭,自相殘殺之下,沈氏難免元氣大傷。”
他面色凝結,“歷朝歷代,皇上都會嚴防外戚,我不曾想到皇上竟然選在此時下手。”
沈榕沉沉地說道,“大哥謹記先祖的教誨,深知沈氏只有抱成一團纔會永固生存,而我其實更想做個馳騁疆場的將軍,以軍功拼得自己的榮譽,封妻廕子。但別人卻並不知道我們兄弟的心思……”
他眼珠一轉,計上心來,“不管這次皇上是何居心,不如我們就將計就計”
沈榕第二日一早便去了瑞王府。
馨菲院內,沈榕面色微凝,“蓮蓮昨日回了一趟忠勇伯府,聽說皇上瞧上了永寧伯府的三小姐,這幾日就要送進宮去,按着皇上從前的脾性,秦三這樣扭捏的小性子,根本就入不得他的眼去,除非……皇上已經和永寧伯府達成了什麼協議。”
沈棠想到永寧伯府的可疑,眉頭緊蹙,“沈鬆還是遍尋不着嗎?”
沈榕點了點頭,“他常去的那幾個賭場都派了人盯着,素來和他有些交往的那些人那邊也沒有什麼消息,他就好像是人間蒸發了一般,一點線索都沒有留下。”
他又搖了搖頭,“我思來想去,若是綁架,實在想不到沈鬆有哪點值得綁的,但若不是綁架,又是什麼呢?他人雖然混了一點,但也不過就是沉迷賭博罷了,若是欠了別人鉅款,這都那麼多天了,怎麼也該派個人上門來要錢。”
沈棠所有所思地靜默半晌,才問道,“秦氏呢?”
沈榕撇了撇嘴角,“在家廟中養着呢,醫正說她精神不好,不過是憂傷過度,心神受損罷了,並無大礙,過些日子就好了,在她身邊看着的俱是郡主留下來的嬤嬤,不會出什麼事的。至於柳花巷那,也着人看着了,若是有什麼異動,我們馬上便能知曉的。”
沈棠點了點頭,“太后已經有二十來日不曾接見命婦了,我遞了幾次牌子上去,都不曾應允,皇上又突然是這樣的態度,我心裡很是不安,你記得時刻要將玄鐵護甲穿在身上,用外頭的食物酒水前先含一顆玉露丸,凡事小心。”
沈榕“嗯”了一聲,又忽然說道,“我以爲到手的爵位丟了,我還是心甘情願丟的,姐姐會有些不高興。”
沈棠笑着捏了捏他的臉蛋,“從前這爵位正好落到了你身上,按照常理是推拒不得的,你若不要,便宜的還是沈鬆,但沈鬆那樣的人,又怎能擔當起沈氏的大任?我總想着,這世道艱難,你我失去了母族,只有依靠父族才能立足於世,不爲人所欺,只有身居高位,才能獲得相對自由,我希望你過得自在一些,因此才殫精竭慮替你籌謀。”
她輕輕嘆了口氣,“但如今你已經長大了,又經過烽火錘鍊,成爲頂天立地的男子,便是沒有侯爵之位,也能傲立世間。這樣的你,我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沈榕終於輕鬆地笑了起來,“姐姐,你真好”
沈棠卻忽然以袖拂掃,將几案上的杯盞盡數跌落,她厲聲說道,“竟敢欺我姐弟至此”
沈榕耳邊聽到輕微的腳步聲,知道外頭有人經過,他不由附和着說道,“姐姐幫我”
等到腳步聲消失之後,他纔不解地問道,“姐姐的耳力什麼時候比我還好了,竟然先我一步就能聽到那人的腳步聲?”
沈棠的嘴角浮起笑容來,“我的耳力不行,但鼻子卻十分敏感,那人身上有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