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極殿內,燒着極品的銀霜炭,薰着珍貴的龍誕香,既溫暖又舒適,皇帝便在這香味中悠悠轉醒。
“愛妃。”他睜開眼便看到了羅貴妃關切的臉,這張臉並不絕色,但卻是那樣悽婉動人,柔弱得讓人心疼,想到這些年來羅貴妃願意接受他的安排,在宮中過着低調不顯的生活,他不由動情地喚道,“愛妃,幸好有你還陪在朕的身邊。”
羅貴妃將手放在皇上的臉上摩挲着,她柔聲安慰道,“恪王好深的心機,這回莫說是皇上,便是臣妾也嚇得不輕。皇上放心,不管什麼時候,臣妾都會陪在您左右,絕不離開您。”
皇上示意羅貴妃將頭枕在他的胸口,不無感慨地說道,“後宮中的女人對朕百依百順,想盡各種手段要將朕留下,爲的不過只是朕的權勢,想要從朕的身上得到好處,爲家族謀取利益。但惟獨你,卻是真心待我,真心看重我這個人。人活一世,朕能得到愛妃這樣至純之愛,已經心滿意足了,就算是將死也能瞑目了。”
皇上對自己的身體瞭若指掌,他已經感到自己猶如一支快要燃盡的蠟燭,很快就要到了生命的盡頭。
羅貴妃聞言“嚶嚶”地哭了起來,“皇上切莫這樣說,臣妾不準您再說什麼死不死的,您會好好地活着,陪着我和淮兒。”
她用力抹了抹眼淚,將眼圈按得都紅了一層,“若是您不好好的,臣妾和淮兒該如何是好?臣妾倒也罷了,反正是不肯獨活的,自然要跟着您走。可是淮兒他……他既沒有正經的舅家扶持,也沒有忠部跟隨,將來如何能在他們的追殺下安身立命?皇上,爲了臣妾和淮兒,您都不許再提這個死字”
這種被依靠被依賴的感覺甚好,讓皇上胸中又滿懷豪情,他掙扎着起身,對着羅貴妃說道,“傻瓜,朕不惜得罪宗室和勳貴,不惜親手打壓沈泠所出的幾個孩子,爲的是什麼,你又不是不清楚。你放心,我早就替你和小五安排好了,傳位的聖旨也已經擬好。”
他指了指龍牀內側的八寶箱說道,“愛妃自己去拿,就在裡頭,朕將傳位給小五的旨意放在裡頭,那個紫檀木的盒子裡。只要小五得了旨意,就算那些宗親有些不滿,但卻得了先機。”
羅貴妃面上哀愁依舊,但眼中卻帶了說不出道不盡的笑意,她連忙按照皇上的指示將聖旨取了出來,情不自禁地打開來觀看,果然上面寫着傳位給五皇子。
她的身子背對着龍牀上氣息又弱了一些的皇上,臉上再也抑制不住興奮和欣喜,但因爲要竭力隱忍,不能發出聲音來,因此她的表情變得古怪非常。
皇上自然是看不見的,他繼續說道,“至於忠部,你也不必擔心,京畿衛總指揮使夏承恩,青衣衛的隊長全英,你都是見過的,只要憑着這旨意,他們自然就會聽命於小五。另外,還有傳……”
羅貴妃忽然打斷了皇上的話,她高聲向殿外喚道,“淮兒,進來,你父皇的旨意已經拿到了。”
皇上的臉上閃過一絲困惑,羅貴妃是從來不會打斷他說話的,她一向是個安靜的聆聽者,也是一朵依附他才能生存的菟絲花。
但想到小五一直是自己心上最疼愛的兒子,他也想要在臨死前好好地看看他,和他說說話,皇上便釋懷了,雖然羅貴妃並沒有看見,但皇上卻仍舊虛弱地點頭,“讓小五進來吧,正好朕也有話要跟他說。”
趙淮意氣風發地進了殿內,並不曾向皇上行禮,卻從羅貴妃手中接過了紫檀木的盒子,然後朗聲笑道,“父皇忒不爽快,這旨意明明早就寫下了,就是不給孩兒,非要等到兵臨城下了,才交出來,真是何苦呢好在還不算晚,有了這旨意,近衛軍和宮防所的侍衛就能聽我的號令行事。”
他湊近了皇上說道,“父皇放心,今夜您不曾達成的願望,孩兒都給您辦到。太子也好,恪王也罷,還有什麼皇貴妃,六公主,沈家的那個丫頭,孩兒都幫您除掉,讓您走得安心。”
皇上一愣,小五向來在他面前都是恭敬有禮的,但這遺旨一拿到手中,便像是換了個人一般,變得張狂起來,他一想到方纔還不曾說完的話,不由又開口道,“還有傳……”
但趙淮並沒有給他將話說完的機會,他如同他母妃一般硬生生地將皇上的話截斷,對羅貴妃說道,“景陽王似乎在調動人馬要將皇宮圍住,這老匹夫,如此不識相,等我登基後要好好給他點顏色看看。母妃,這裡的事就交給您解決了,孩兒去跟亞父商量商量,該如何將恪王那羣人都斬盡殺絕。”
他將話說完,便急匆匆地甩門而出,一股寒風從沒遮嚴密的縫隙中透了進來,皇極殿因此變得陰冷。
皇上有些疑惑地問道,“亞父?小五何時多了一個亞父?”
羅貴妃並不答話,卻端起案上已經有些微涼的藥盞來,輕輕地送了一口到皇上的口中,然後笑了起來,“皇上,臣妾這會想想,當年孟王妃臨終前對您的詛咒,好像都應驗了呢。”
皇上的臉色一變,“愛妃胡說八道什麼,她們姓孟的女人沒一個好的,臨死還要詛咒自己的夫君,真是惡到了極點。再說,朕不稀罕別的女人的真心,朕只要有你就夠了。”
羅貴妃咯咯地笑着,“有件事,憋在臣妾心中很久了,既然如今皇上就要闔眼了,臣妾若是不說出來,以後怕也沒得對人說了。”
她又送了一口藥湯入皇上的口中,然後湊近了說道,“其實啊,先皇后根本就沒做什麼對不起皇上的事,太子他確實是您和先皇后的骨肉。”
皇上一時窒住,等到回過神來,噴出一口血來,他怒目圓睜,緊緊抓住羅貴妃的手臂,狠戾地問道,“你……你說什麼?”
羅貴妃似乎什麼事也不曾發生一般,平靜無波地瞥了皇上一眼,然後笑意盈盈地說道,“臣妾和先皇后自西昌入京城,是因爲孟王妃多年無出,爲了鞏固西昌孟氏的地位,才挑選了先皇后來開枝散葉,說白了,就是要借肚子給孟王妃的。”
皇上捏着羅貴妃的手抓得更緊了一些,“這些朕都知道,你扯這些做什麼,將你方纔說的那話再說清楚一些,什麼太子確實是朕的骨肉,你再說一遍。”
羅貴妃用力掙開了皇上的鉗制,將藥盞放了下來,表情深邃,像是在回憶着什麼,“先皇后雖然出身不顯,不過只是孟氏的旁枝,但她卻自小就頗有心計。若不是有心計,又怎能從那麼多個旁枝小姐裡脫穎而出被家主選中呢?她既是個有心計的,又怎能安心只做孟王妃產子的工具?”
她接着說道,“皇上啊,您真是錯怪了孟王妃了,照臣妾看來,這世間唯一愛過您的女人,除了孟王妃怕是再也沒有別人了。到底是結髮之妻啊,您怎能查都不查,問都不問,就將孟王妃定了罪,認定了她害得先皇后小產。您也不想想看,孟王妃想要得到一個子嗣的心,可是比您還要急呢。”
皇上聽着羅貴妃將往事娓娓道來,忽然心中生出一股巨大的恐懼來,他不敢相信過去認準了的死理,忽然有一天全然轟塌,而真相卻是他想都沒有想過的,他有些不想再聽下去。
但他卻不得不聽下去,羅貴妃方纔的話一直都吊着他的心,太子是他的血脈,先皇后並沒有背叛他,這些是真的嗎?
羅貴妃看都沒有看皇上一眼,因爲她知道再過不久等藥力發作,皇上便就只是一具不出氣的屍體了,她此時將當年的真相和盤托出,並不需要懼怕什麼,這些事情藏在心中太久,是時候說出來,好讓自己輕鬆一些了。
她繼續說道,“先皇后當時根本就沒有懷孕,不過只是買通了孟王妃院子裡的幾個丫鬟,又打點好了王府裡的產婆太醫,往羅裙上潑一些雞血,您就真信了。”
皇上的眼角終於滾落了一滴眼淚,他囁嚅着說道,“原來……她裙襬上的竟只是雞血……”
羅貴妃點了點頭,“孟王妃死後,皇上您終於對臣妾另眼相待,臣妾心中好高興,終於能有了飛上枝頭的機會。誰願意一輩子做別人的奴婢?更何況還是先皇后那樣心機深沉手段毒辣的女人。但先皇后卻三番四次地阻撓您對臣妾好,所以……恆王闖宮的那日,臣妾等來了最好的時機。”
皇上的臉色如死灰一般,懊惱之極,“恆王餘黨冒着巨大的危險,接近她的寢宮,你當時說,是因爲她與恆王有染,太子乃是恆王的子嗣,因此恆王纔會冒死要將她母子接走。”
羅貴妃“噗嗤”一聲笑了,“先皇后連恆王的面都不曾見過,太子又怎麼可能是恆王的子嗣?皇上您這麼多年來,難道都不曾細細地想過嗎?”
她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忽然又湊了過來,對着皇上說道,“皇上一直都打算將皇后之位給臣妾,臣妾卻一直都推辭,皇上因此更覺得臣妾可貴。可是皇上,您卻是知道爲何臣妾不敢坐那皇后之位嗎?嘖嘖嘖,要知道,您可是親手殺死了兩任正妻,誰知道您會不會一時鬼迷心竅,一而再,再而三了呢。更何況,只要淮兒當了皇帝,臣妾便是太后,一樣是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又何苦去坐那觸黴頭的位置?”